"妹妹,你这么大年纪还怕雷啊?"那天晚上,我看见妹妹把床搬到了墙边,远离窗户。
她抿着嘴不说话,只是手忙脚乱地整理床单,仿佛我问的不是她,而是墙上的挂历。
我叫陈秋月,六十八岁,是一名退休小学教师。我教了一辈子语文,学生们都叫我"陈老师",连买菜的小贩都这么喊我。
丈夫去世三年了,突发心梗,连个告别的机会都没留给我。那时候我刚退休不久,正琢磨着和老伴一起去承德看看避暑山庄,门票都买好了。
孩子们都在外地,儿子在深圳做IT,女儿嫁到了杭州。每次视频,他们都说要接我过去住,可我知道年轻人有自己的生活。
这房子是八十年代分的家属房,学校统一规划的六层楼,没电梯。我家在三楼,两室一厅,七十多平米,在那个年代算是不错的待遇了。
丈夫生前用积蓄装修过一次,贴了浅黄色的墙纸,铺了实木地板。他总说:"咱俩辛苦一辈子,晚年得对自己好一点。"可惜他没能多享几年福。
去年冬天,我做了一个决定——邀请小我五岁的妹妹陈秋菊来我家住,抱团养老。单位同事都说这主意好,一个人住确实冷清,姐妹相互有个照应。
妹妹比我晚退休,在税务局当会计,一辈子计较得清。她离婚多年,膝下无子,一个人住在单位分的老房子里,比我这套还小。
当我提出这个建议时,她手里的搪瓷杯停在半空,犹豫再三,最后答应了。
"姐,你得想清楚,我这个人很有自己的习惯。"立春那天,妹妹拖着两个老式的帆布行李袋进门时说。
"想什么想啊,咱俩从小一块长大,能有什么不适应的?"我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心里却暗自欢喜。
我把小卧室收拾出来给妹妹住,阳台朝东,早上阳光很好。把我存了十几年的一套崭新床单拿出来,还是当年厂里发的福利,上面印着牡丹花,虽然样式老了点,但质量是真不错。
妹妹把自己的东西一件件摆放整齐:老式闹钟、一套茶具、几本账本,还有一台收音机,是八十年代的"红灯牌",她说每天早上还听新闻联播。
刚开始,一切顺风顺水。我们一起买菜做饭,去小区的广场上跳舞,看电视聊天,日子过得和和美美。
妹妹喜欢干净,每天都把地板擦得锃亮,连窗户玻璃都一周擦一次。我心里暗暗高兴,觉得当初的决定太正确了。
早上七点起床,她负责煮粥,我做小菜。八点钟准时吃早饭,然后各自看书看报。中午一起做饭,下午我去老年大学学书法,她去公园打太极。晚上七点看新闻联播,九点睡觉。日子过得像挂钟一样规律。
小区里的老姐妹都羡慕我:"秋月,你这招太高了,找个亲妹妹来作伴,比请保姆强多了!"
刘阿姨住在五楼,膝盖不好,下楼不容易。有次碰见她,她拉着我的手说:"我要是有你这福气就好了,我那妹妹嫁到了新疆,一年都见不上一面。"
我心里美滋滋的,觉得自己真是想得周到。老了,有个亲人在跟前,啥都不怕。
变化始于第三个月。
那天是清明节后,春雨连绵。我正在厨房炒一盘回锅肉,妹妹突然出现在门口,皱着眉头。
"姐,你炒菜怎么这么费油?"她盯着锅里翻滚的肉片。
"我一直这么做啊,你姐夫不是挺喜欢吃我做的菜吗?"我有些不舒服,手里的锅铲顿了顿。
"那是客气。现在咱俩一起住,开销得精打细算。你那退休金比我多,可也不能这么糟蹋东西啊。"她的语气像在审计账目。
我没吱声,但心里像塞了一团棉花,闷闷的。那天的回锅肉,我一口都没吃下。
从那以后,妹妹开始接管厨房。她做的菜像过秤似的,盐一小撮,油一小勺,连葱姜蒜都掐得恰到好处,吃着没什么味道。
"你这样做饭,和算账有什么区别?"一天我忍不住说道,"搁过去那票证年代也没这么精细算计啊!"
"精细一点不好吗?你那样做饭,营养都炒没了!再说了,现在谁家不讲究健康啊,少油少盐才是正道。"她理直气壮,仿佛我才是那个不懂事的。
争吵越来越频繁。我们像两颗互不相让的星球,绕着同一个客厅转,却始终保持着距离。
有一次为了谁先用厨房,我们俩像小孩子一样争执起来。最后我摔门而出,去小区长椅上坐了一下午,看着年轻妈妈推着婴儿车来来往往,心里又酸又涩。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妈妈总说我和妹妹"一个倔,一个固",打小就不对付。可那时候再怎么吵,晚上还是挤在一张床上睡,第二天又和好如初。现在我们都老了,却还像过去那样斤斤计较。
回来时,发现客厅里所有的摆设都变了位置。我丈夫生前爱拍照,墙上挂的全是我们夫妻和孩子们的合影,按时间顺序排列得整整齐齐。从结婚照到金婚照,从孩子们的满月照到大学毕业照,一面墙就是一部家庭史。
现在全被重新安排了,像博物馆展览一样讲究对称。连我最心爱的那张——丈夫退休那天在单位门口拍的,他笑得那么灿烂,仿佛卸下了一生的重担——也被挪到了不起眼的角落。
"你凭什么动我的东西?"我声音颤抖着问道,手里还提着从小区买的一袋馒头。
"我只是帮你整理一下,看着更舒服。"妹妹正在沙发上织毛衣,头也没抬,"再说了,这么多照片挂着,灰尘多,不好打扫。"
那些照片是我和逝去丈夫的记忆,是我每天早晨醒来第一眼看见的温暖。现在全被打乱了,我感到一种无力的愤怒。
"你没问过我的意见!"我声音提高了八度。
"有什么好问的,我这是为你好。"她终于抬起头,眼神倔强,"你那样挂照片,一点美感都没有。"
"美感?"我几乎要笑出来,"我挂照片是为了看美感吗?那是我的回忆,我的生活!"
"你总是活在过去,姐,往前看不行吗?"
我们剑拔弩张地对视着,谁也不肯退让。最后我冷冷地说:"这是我的房子,我的规矩。"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但已经收不回来。妹妹的脸"刷"地白了,放下毛衣,一声不吭地回了自己房间。
那晚,我们谁也没做饭。我啃了两个干馒头,听着隔壁房间传来收音机的声音,是一个老歌节目,播放着《知心爱人》。那是她最爱听的歌。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开始了无声的战争。厨房成了交战区,她把自己的调料、碗筷都分开放,甚至在冰箱里也划出了界限。
住在对门的王大爷看出了端倪,有次遇见我倒垃圾,欲言又止:"陈老师,你和你妹妹......"
"挺好的。"我打断他,不想让外人知道我们的矛盾。
中秋那天,我们谁也不理谁。我买了一块小月饼,她也买了一块。各自在厨房做饭,错开时间吃饭。电视里播放着联欢晚会,欢声笑语充斥着屏幕,客厅里却冷冷清清。
那天晚上,我听见隔壁房间有低低的啜泣声。起初我以为是幻听,后来声音越来越清晰。我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透过门缝看见妹妹坐在床头,手里捧着一张泛黄的照片,肩膀一耸一耸的。
月光从窗户斜斜地洒进来,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她也老了,不再是记忆中那个扎着麻花辫跟在我身后的小姑娘。
第二天,我假装无事发生。但那个画面一直在我脑海里盘旋。我开始注意妹妹的一举一动,发现她总是独来独往,从来不像我那样和小区的老姐妹们闲聊逗笑。她的世界仿佛只有那台老收音机和几本厚厚的账本。
直到一周后,我整理储物柜时偶然发现了那张照片——是妹妹年轻时和前夫的合影,拍摄于八十年代初,两人站在天安门前,年轻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照片背后用钢笔工整地写着"永远幸福"四个字。
那天晚上我给儿子打电话,说起和妹妹的矛盾。
"妈,你也太能折腾了,"儿子在电话那头笑着说,"好不容易找个伴,还天天斗气。"
"是她先挑事的!"我有些委屈。
"我姨不是那种人啊,她一辈子都是吃苦耐劳的主。"儿子沉思片刻,"你俩小时候关系不是挺好的吗?"
"那是小时候,现在......"我叹了口气,"感觉像住着个陌生人。"
"孤独是会传染的,妈。"儿子语气变得认真,"你们都是彼此仅剩的亲人了,别把日子过成算账。"
挂了电话,我在窗前站了很久。楼下小广场上,几对老夫妻正跳着交谊舞,音乐声隐隐约约传上来。我想起丈夫在世时,我们也常去跳舞,虽然他总是踩我的脚,但那种依偎的感觉真好。
转机出现在十月初。一场秋雨过后,我突然发高烧,浑身无力躺在床上。我试着起来倒水喝,却头晕目眩,差点摔倒。
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给我额头换冰毛巾,把药和水送到嘴边。
"吃点粥吧,姐。"妹妹的声音很轻,"我加了点红糖,暖胃。"
我挣扎着睁开眼,看见她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小米粥。粥上面撒着一点点白糖——这是小时候妈妈的做法,说是"甜甜蜜蜜,病早去"。
"你怎么知道我发烧了?"我哑着嗓子问。
"你咳嗽了一夜,我听见了。"她把勺子递到我嘴边,"趁热喝。"
我就这样被她照顾了三天。她寸步不离,连夜里也时不时过来摸我的额头。第三天晚上,我烧终于退了,胃口也好了些。
"谢谢你,秋菊。"我坐在床上,看着她收拾床头的药瓶。
"说什么呢,"她脸红了,"小时候发烧,你不就是这么照顾我的吗?那会儿妈出去做工,是你背着我去医院。"
我愣住了,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那年她八岁,突然高烧不退,我背着她走了五里地去公社医院,一路上她的体温烫得我后背发热。
"我以为你早忘了。"我轻声说。
"怎么会忘。"她停下手中的活,眼里闪着光,"姐,你知道吗,我这辈子欠你的太多了。"
她告诉我,当年她离婚后,是我悄悄托人给她找了份工作,还借给她钱付首付买了房子。那些年她一个人带着绝望过日子,是我的鼓励让她坚持下来。
"可你从来没说过这些。"我惊讶地看着她。
"我那死脾气,不肯服软。"她苦笑着,"后来工作稳定了,想着一定要加倍还给你,就存了些钱,准备找机会给你。谁知道你老早就看出来了,总是在我生日时给我塞钱,让我别想那些过去的事。"
我们相对无言,几十年的姐妹情谊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复杂而深厚。
退烧后的那个晴朗下午,我主动邀请妹妹一起整理照片墙。
"咱们重新挂吧,你说怎么挂好看就怎么挂。"我说。
妹妹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不如这样,一半你安排,一半我安排,好不好?"
我们花了一整天的时间,不仅把照片重新挂好,还把她的一些照片也挂了上去。她小心翼翼地从一个旧皮箱里取出几张老照片:我们姐妹俩的童年照,她参加工作时的留影,我结婚时她当伴娘的合影。
"我一直留着呢,"她有些不好意思,"搬家那天想给你看,又怕你嫌我矫情。"
晚上,我们一起包了饺子,她负责和面,我负责馅料。面案上,我们的手不时碰到一起,像小时候一样默契。
"你知道吗,秋菊,"我边包饺子边说,"其实我挺怕一个人的。老耿走后,有时候半夜醒来,房子里静得可怕,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听得见。"
"我也是。"她轻声回答,手里的动作没停,"离婚后我一直后悔,但又拉不下脸找他。后来他成家了,我就彻底死了这条心。"
"那你干嘛还留着照片?"
"不是舍不得他,"她摇摇头,"是舍不得那时候的自己,年轻,天真,以为爱情能解决一切。"
饺子下锅了,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厨房里,暖黄的灯光下,两个老姐妹边包边聊,时不时笑出声来。
"还记得小时候吗,"我忽然说,"每到过年,妈妈就让咱俩一起包饺子,说是姐妹同心,力大无穷。"
"记得,"她点点头,"你总是嫌我包得丑,说像歪脖子葫芦。"
我们笑作一团,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四合院,炉火旺盛,窗花剪得漂亮,院子里飘着饺子的香味。
从那以后,我们的关系慢慢缓和。她不再那么斤斤计较,我也学着尊重她的习惯。我们达成了一个默契:厨房里,我做主菜,她负责汤和凉菜;客厅里,电视频道轮流选;打扫卫生时,各自负责自己的房间,公共区域一起来。
当然,还是会有摩擦。她依然会为了节约把用过的洗衣粉盒子洗干净收起来,我依然会在买菜时多买些自己爱吃的零食。但我们开始学着接受对方的习惯,毕竟,熟悉的烦恼总比孤独要好得多。
一次,小区里组织老年人秋游,我们一起去了。路上碰见了王大爷,他惊讶地看着我们挽着手走在一起:"哟,陈老师,你们姐妹俩关系这么好啊!"
妹妹抢在我前面回答:"那是!亲姐妹一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我在旁边偷着乐,心想:这话放在半年前,打死我也不信。
最近,我们琢磨着把阳台改造成小花园,种点花草蔬菜。妹妹说,等明年春天,我们可以一起去五台山转转,她攒了好几年的钱,想和最亲的人一起花。
"你知道吗,姐,"有天晚上她突然说,"我以前总觉得自己命不好,离了婚,没有孩子,一辈子孤苦伶仃。现在才明白,原来幸福就是晚年有人作伴,不用一个人孤零零地老去。"
我握住她的手,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远处,高楼的灯光一盏盏亮起,像星星落在人间。我想起了妈妈常说的一句话:"人这辈子,得知足。"
是啊,知足才能常乐。有房有退休金,还有亲人在身边,夫复何求?
雷雨天气少了,但妹妹的床还是贴着墙。我不再提这事,因为我明白了,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雷区,需要被小心翼翼地对待。
抱团养老,说到底不是为了省钱省力,而是为了给彼此的晚年多一些温暖和理解。我们都老了,都有自己的倔强和坚持,但只要心往一处想,日子总能过得下去。
昨天,我们坐在阳台上晒太阳,她忽然问我:"姐,你说咱俩这么大年纪了,还能活多久?"
我想了想,笑着说:"活一天,开心一天。"
她点点头,又低头织起了毛衣。那是给我孙子织的,红色的,她说红色喜庆,也祝他前程似锦。
阳光透过玻璃照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我知道,不管前面的路还有多长,至少我们不再孤单。这可能是我退休后做过的最明智的决定——邀请亲妹妹来家里,一起慢慢变老,一起看花开花落,春去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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