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下给我妈请个男保姆这个决定,我大概只用了一分钟。
但下定决心前的那个月,我感觉自己像在油锅里被反复煎炸,每一面都焦了,滋滋冒着油,冒着我中年人那点儿不值钱的焦虑。
我叫林未,今年三十六,在一家不上不下的互联网公司做市场,手底下带着个三人的小团队。听着还行是吧?但只有自己知道,每天叫醒我的不是梦想,是钉钉的打卡提醒和甲方爸爸们清晨六点发来的“林老师,在吗?”。
我儿子,兜兜,上小学二年级,正是把“十万个为什么”刻在DNA里,把“上房揭瓦”当成人生信条的年纪。
而我妈,赵秀兰女士,六十三岁,一个光荣退休的、曾经的街道“优秀积极分子”,在两个月前,下楼取快递的时候,非常不“优秀”地把自己摔骨裂了。
脚踝骨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但对于一个独居老人来说,这就等于在她原本就不大的活动空间里,又画地为牢,砌上了一堵高墙。
起初的一个月,我请了长假,搬回我妈家,过上了“三明治”生活。早上六点起来给我妈熬粥,七点叫兜兜起床,连哄带骗地塞完早餐送去学校,再冲回来给我妈擦身、换药、倒尿盆。
对,尿盆。
我一个每天在PPT上跟客户大谈“品牌赋能”、“用户心智”的人,每天最重要的KPI,就是研究如何能优雅又不失尊严地,处理好一个成年人的排泄问题。
说真的,我快疯了。
公司那边项目压着,老板的微信一天比一天客气,客气得让我心慌。兜兜的老师也隔三差五发来“亲切问候”,核心思想就一个:你儿子最近作业质量严重下滑,上课老走神,请家长重视。
我怎么重视?我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三瓣。
一瓣在公司跟甲方斗智斗勇,一瓣陪着兜兜“a o e”,最后一瓣,被牢牢钉在我妈那间只有六十平米,充满了药油味和骨头汤味的老房子里。
我妈也快疯了。
她是个要强了一辈子的人,退休前是先进,退休后是广场舞领队,现在让她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得靠女儿,她那点自尊心,比她那脆弱的脚踝骨骼,碎得更彻底。
“你走吧,回去上班,管孩子去。”她每天都这么说,眼睛却望着窗外,那神情,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鸟。
“我走了谁管你?”我一边给她削苹果,一边没好气地回答。
“我自己能行。”
“怎么行?你想到厕所都得靠蹦,是想把另一条腿也摔断吗?”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太冲了。
我妈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扭过头去不看我。
空气里只剩下我削苹果的“沙沙”声,和我们母女俩同样沉重的呼吸声。
那一刻我意识到,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种高浓度的亲情捆绑,像一锅煮得太久的粥,黏稠、滚烫,随时会溢出来,烫伤所有人。
我得找个保姆。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疯长。
我火速联系了之前用过的一家中介,要求很简单:有经验,手脚麻利,会做饭,最重要的是,有耐心。
中介的王姐很为难。
“小林啊,你这要求,放平时不难。但现在好的阿姨比甲方还难伺候,都抢手得很。手脚麻利地看不上只照顾一个老人的活儿,嫌钱少。有耐心的呢,又嫌你妈这情况麻烦。”
我把价格往上提了提。
王姐那边沉默了一会儿,说:“小林,我跟你说实话。我手上倒是有个特别合适的人选,以前是开饭店的,一手好厨艺。而且特别有耐心,之前照顾过一个瘫痪的老爷子,端屎端尿,伺候得妥妥帖帖,没一句怨言。那家人后来给王姐送了好大一面锦旗。”
我一听,眼睛都亮了:“那敢情好啊!就他了!什么时候能来?”
“但是……”王姐拖长了声音,“他是个男的。”
“男的?”我愣住了,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八度,“王姐你开什么玩笑?给我妈找个男保姆?这叫什么事儿!”
“你先别激动,”王姐在那头慢悠悠地说,“他叫周建国,四十八岁,人特别老实本分。你想想,男的力气大,你妈上厕所、下楼活动,他都能搭把手。而且人家是正经做护理的,有证。你这情况,他还真就是最合适的。”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一个四十八岁的男人,住在我妈家,给她做饭,扶她上厕所……
这画面太诡异了。
街坊邻居怎么看?我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知道了,唾沫星子都能把我淹死。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我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挂了电话,我却像泄了气的皮球。
之后的一个星期,王姐又陆陆续续给我推荐了三个阿姨。
第一个,看着倒是慈眉善目,结果来了两天,我放在冰箱里的进口车厘子,少了一大半。我妈说,看见她偷偷往自己包里塞了。
第二个,手脚是麻利,但嘴比手还快。把我家的事儿,当成广播剧,在小区花园里跟一群老头老太太现场直播。
第三个,来了一下午就跑了,嫌我妈“事儿多,难伺候”。
我彻底破防了。
那天晚上,公司又一个紧急会议开到十点。我拖着灌了铅一样的腿回到我妈家,一开门,一股外卖的油腻味混合着药味扑面而来。
我妈半躺在床上,看见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愧疚:“我饿了,就自己点了份盖饭。”
我看着床头柜上那个油乎乎的塑料餐盒,和我妈那张蜡黄的脸,心里那根弦,“嘣”地一声,断了。
我掏出手机,几乎是咬着牙给王姐发了条微信。
“王姐,那个周师傅,让他明天来试试吧。”
第二天下午,周建过来了。
我特意请了半天假,守在家里,像个准备审查犯人的狱警。
门铃响了,我深吸一口气,拉开门。
门口站着一个男人。比我想象中要高一点,大概一米七五的样子,很瘦,背有点驼。皮肤是那种常年风吹日晒的黝黑,额头和眼角有几道深刻的皱纹。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夹克,一条灰色的裤子,脚上一双布鞋,倒是很干净。
手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子,看着有点局促。
“是林女士吧?我是周建国。”他开口了,声音有点沙哑,带着点北方的口音。
这就是周建国。老周。
跟我脑海里预设的任何一个“坏人”形象都对不上。他看起来……太普通了,普通得像路边任何一个为了生计奔波的中年男人。
我妈躺在里屋,听见动静,扬声问:“谁啊?”
“我,”我应了一声,侧身让老周进来,心里还是别扭得不行,“给你找的……护工。”
我没用“保姆”这个词。我觉得别扭。
老周显然也感觉到了我的审视和不自在。他站在玄关,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那个……林女士,要不我先看看阿姨的情况?”他小声提议。
我点点头,领他进了卧室。
我妈一看见是个男的,眼睛瞬间瞪圆了,撑着胳D2F想坐起来:“林未!你搞什么名堂!”
“妈,你别激动,”我赶紧按住她,“这是周师傅,专业的。你先试试,不行再说。”
老周没说话,只是走到床边,很自然地蹲下身,目光和我妈平视。
“阿姨,您好。我叫周建国。您别担心,我就是来搭把手的。您哪里不舒服,或者想做什么,跟我说就行。”
他的声音不高,但很沉稳,有一种奇怪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我妈那股腾一下冒起来的火,好像被这盆冷水给浇得小了点。她狐疑地上下打量着老周,嘴巴紧紧抿着,没说话。
“周师傅,”我清了清嗓子,开始宣布我的“家规”,“我妈她……生活上需要注意的地方很多。饮食要清淡,少油少盐。每天要帮她按摩腿,防止肌肉萎缩。还有,她晚上起夜,你得……”
我说不下去了。让一个大男人去照顾我妈起夜,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
老周却好像一点没觉得尴尬。
“我明白。”他点点头,“晚上我就在客厅沙发上对付一下,有动静我能听见。饮食您放心,我以前是厨子,忌口这些都懂。按摩我也有经验。”
他回答得太坦然了,反而显得我有点小人之心。
“还有,”我顿了顿,说出了最核心的一条,“除了这间卧室和客厅、厨房、卫生间,其他地方,你不要进去。”
我说的是我的房间。里面有我的电脑,我的文件,我的私人用品。
这是我的底线。
老周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好的,我记住了。”
他就这样留了下来。
试用期三天。
这三天,我几乎是把家里的摄像头当成了连续剧在追。上班摸鱼看,开会的时候静音看,晚上睡觉前还要回放一遍。
我承认,我就是不放心。
但摄像头里的画面,却一次又一次地,打破我的预设。
第一天,我妈憋着劲儿不理他,喊渴了也不叫他,非要等我下班。老周也不多话,就到点把一杯温度刚好的温水,放在我妈床头伸手就能够着的地方。
我妈想上厕所,自己扶着墙想单脚跳过去,结果差点又摔倒。
是老周一个箭步冲过去扶住了她。
我从监控里都能听到他沉稳的声音:“阿姨,您别跟我客气。您要是再摔着,林女士该辞退我了。我这上有老下有小的,可不能丢了工作。”
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着,我妈没吭声,但还是由着他扶进了卫生间。
他在门口等着,保持着一个非常安全的距离。
第二天,老周开始展示他的“专业技能”。
他不知道从哪儿淘换来一个长柄的痒痒挠,还有一个带轮子的小板凳。
我妈躺久了背痒,以前都是我给她挠,有时候轻了重了的,她还嫌弃。老周把痒痒挠递给她,她自己就能够着了。
她想去阳台晒晒太阳,老周就把小板凳放在她脚边,让她坐着,一点一点地挪过去。
中午,我特意赶回家,一开门,闻到了一股久违的饭菜香。
不是外卖那种浓油赤酱的香,是一种很清淡的、食物本身蒸腾出来的香气。
厨房里,老周系着我那条粉色的、带着小熊维尼图案的围裙——那画面有点滑稽,但他本人却一脸严肃——正在灶上炖着一锅汤。
餐桌上摆着三菜一汤。一盘清炒西兰花,一碟虾仁蒸蛋,还有一份山药炒木耳。汤是乳白色的鱼汤。
颜色搭配得赏心悦目,一看就让人食指大动。
我妈已经坐在桌边了,面前的碗里盛着小半碗米饭。
看见我回来,她脸上有点不自然:“那个……周师傅做的,非让我尝尝。”
我看着那碗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饭,心里有数。我妈因为脚伤,心情不好,胃口也差,好几天没好好吃饭了。
我坐下来,拿起筷子。
虾仁很嫩,蛋羹像豆腐一样滑。西兰花是脆的,带着一丝回甘。
真的很好吃。
“手艺不错啊,周师傅。”我由衷地夸了一句。
老周正在解围裙,听见我的话,黝黑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憨厚地笑了笑:“阿姨喜欢吃就好。”
我妈没说话,却默默地又给自己添了点米饭。
晚上,我照例检查监控。
看见老周在我走后,拿出个小本子,在上面记着什么。
我把画面放大,隐约看见上面写着:
“阿(字迹潦草,看不清,应该是指我妈)今天吃了半碗饭,西兰花吃了大半盘,鱼汤喝了一碗。说山药有点硬,下次可以再炖烂一点。”
“下午陪阿姨看了两集《渴望》,阿姨说还是以前的电视剧好看。”
“五点半,按摩了左腿二十分钟。阿姨说有点疼,可能是我手劲大了。”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我从来没想过,照顾一个人,可以细致到这种程度。
我自问,我这个当女儿的,都做不到。
我每天想的,是怎么让她快点吃完饭,我好去忙我自己的事。我从来没注意过,她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
她跟我抱怨腿疼,我只会说:“忍一忍,医生说要多活动。”
我以为我付出了时间,就是在尽孝。
可老周让我看到,真正的关心,是藏在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里的。
三天试用期很快就到了。
我妈的态度,从一开始的“你赶紧让他走”,变成了“再……再看看吧”。
我知道,她这是松口了。
我给老周结了试用期的工资,比之前说好的多给了两百。
“周师傅,这几天辛苦你了。我妈这边,就拜托你了。”我第一次用上了“拜托”这个词。
老周还是那副憨厚的样子,摆着手说:“应该的,应该的。”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中,慢慢过下去。
我负责赚钱养家,老周负责照顾我妈,我们像一家分工明确的公司,高效、冷静地运转着。
直到我那个“热心肠”的小姨,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林未啊,我听你王阿姨说,你给你妈请了个男保姆?”小姨的声音,像是淬了毒的针,隔着听筒都扎得我耳朵疼。
我“嗯”了一声,心里已经开始戒备。
“你这孩子,怎么想的啊?让你妈跟一个大男人,孤男寡女的,住在一个屋檐下,这要是传出去,你妈妈的老脸往哪儿搁?我们老赵家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小姨,”我打断她,“周师傅是正经护工,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的哪样啊?我这是为你好,为你妈好!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没病没灾的,凭什么来给你当保姆?他图什么啊?你妈那点退休金,还是你家的房子?”
小姨的话,像一把生了锈的锯子,在我心里来回地拉扯。
那些我刻意压下去的怀疑、不安,又一次沉渣泛起。
是啊,他图什么呢?
这个社会对一个中年男人是有期待的。他应该在工地上搬砖,在办公室里敲键盘,在酒桌上谈生意,而不是在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家里,系着一条粉色的围裙,研究今天的鱼汤要不要放两片姜。
这不“正常”。
挂了电话,我一晚上没睡好。
第二天,我找了个借口,说公司要查员工家属的背景资料,让老周把他的身份证给我。
老周没多想,很爽快地就从他那个布袋子里,翻出了一个磨得边角都起毛了的钱包,把身份证递给了我。
我拍了张照片,转手就发给了我一个在派出所工作的大学同学。
“帮我查查这个人,有没有案底。”
发完这条信息,我感觉自己像个卑鄙的小人。
同学的电话很快就回了过来。
“查了,叫周建国,户籍是北边一个省的。没案底,清清白白。怎么了?你惹上事了?”
“没,没什么。谢了啊。”
我挂了电话,心里的大石头是落地了,但那种自我厌恶的感觉,却更深了。
周末,我回家。
一进门,就看见我妈坐在轮椅上——老周不知什么时候买了个二手的轮椅——正在指挥老周给她养的那几盆君子兰换土。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我妈的银发上,也洒在老周黝黑的脸颊上。
他额头上全是汗,手上沾满了泥,但脸上却带着笑。
我妈颐指气使地指挥着:“哎,那个土,再松一松!水,别浇太多,烂根!”
老周“哎,好嘞”地应着,一点脾气都没有。
那画面,和谐得……有点刺眼。
“咳。”我故意咳嗽了一声。
两人同时回头看我。
“回来了?”我妈的语气,比之前轻松了不少。
“小林回来啦。”老周也冲我笑了笑,露出两排被烟熏得有点黄的牙。
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饭桌上,我妈主动给我夹了一筷子排骨。
“尝尝,小周炖的,比你做的好吃多了。”她现在已经很自然地叫他“小周”了。
我心里五味杂陈。
吃完饭,我妈去睡午觉了。
老周在厨房里洗碗。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周师傅。”
“哎,林女士。”他回过头,手上全是泡沫。
“你……为什么做这个?”我还是问出了那个盘旋在我心里很久的问题。
老周洗碗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沉默了几秒钟,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转过身,靠在水槽边。
“缺钱。”他言简意赅。
“就为了钱?”我不信。
他抬起眼,看了我一下。那眼神很复杂,有沧桑,有无奈,还有一点我看不懂的东西。
“我老婆,前几年走了。尿毒症。”他声音很轻,像在说别人的故事,“看了五六年,家底儿都掏空了,还欠了一屁股债。她走的时候,我答应她,要把债还清,好好把儿子拉扯大。”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以前在老家开了个小饭馆,手艺还行。后来为了给她治病,饭馆也盘出去了。她走了以后,我一个大男人,又没啥文凭,找不到什么好工作。去工地吧,我这身子骨不行,腰有旧伤。”
他拍了拍自己的后腰。
“后来,就有人介绍我去做护工。说我照顾我老婆那么多年,有经验。而且……来钱快。”
他说到最后三个字的时候,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儿子今年上高三了,正是花钱的时候。我想多攒点钱,让他上个好大学,以后别像我这么没出息。”
厨房里很安静,只有冰箱压缩机在嗡嗡作响。
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把空气里的微尘,都照得一清二楚。
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我曾经怀疑、提防、甚至调查过的男人。
他黝黑的脸,佝偻的背,粗糙的手。
在这一刻,都变得无比清晰,又无比沉重。
我想到我那些可笑的“家规”,想到我那句“除了这间卧室,其他地方你不要进去”。
我觉得自己的脸,火辣辣地疼。
“对不起。”我低声说。
老周愣住了:“啊?林女士,你说啥?”
“我说,对不起。”我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之前……是我太小人之心了。”
老周好像明白了什么,他摆了摆手,憨厚地笑了:“没事没事。你也是为了阿姨好,我懂。换了我,我也不放心。”
那天下午,我提前把老周这个月的工资,转给了他。
我在转账的备注上写:周师傅,辛苦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渐渐热了起来。
我妈的脚,在老周的精心照料下,恢复得很好。已经可以拄着拐杖,在屋里慢慢走动了。
她的气色,也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脸颊红润了,脸上的笑容也多了。
她不再是那个躺在床上,满眼愁苦的小老太太了。
她开始“重操旧业”,遥控指挥老周干这干那。
“小周,今天买的菜不新鲜,明天换一家。”
“小周,那个电视剧不好看,换到戏曲频道。”
“小周,我那件红色的外套呢?找出来给我,明天我要穿。”
老周永远都是乐呵呵地应着:“好嘞。”
有时候我看着他们俩斗嘴,一个像“霸道总裁”,一个像“受气小媳妇”,都觉得好笑。
我回家的次数,也渐渐多了起来。
不再是那种带着任务、充满压力的“视察”,而是真正的“回家”。
我开始期待,推开门时那股温暖的饭菜香。
我开始习惯,饭桌上听我妈中气十足地“数落”老周。
我甚至会跟老周聊几句兜兜的学习,聊聊我工作上的烦心事。
他话不多,但总能说到点子上。
“孩子嘛,都贪玩。你别逼太紧了。”
“工作上的事,别总自己扛着。钱是赚不完的,身体是自己的。”
这些话,我爸以前也总跟我说。
我恍惚间觉得,这个家,好像又有了男主人的影子。
这个念头让我吓了一跳。
但我很快就释然了。
家是什么?
不就是那个能让你卸下所有防备,安心吃饭、睡觉、说废话的地方吗?
从这个意义上说,老周的到来,确实让这个家,更像一个家了。
六月初,到了我妈每年例行体检的日子。
我特意请了一天假,陪她去医院。老周不放心,也跟着一起来了。
挂号,排队,一项一项地做检查。
老周跑前跑后,比我还熟门熟路。
“林女士,你陪着阿姨在这儿坐会儿,我去把那个化验单取了。”
“阿姨,口渴不?我给你买了瓶水。”
医院里人多,他总是很自然地用身体,给我妈隔出一个安全的空间。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所有的检查都做完了,我们三个人坐在医生办公室里,等着最终的结果。
我比我妈还紧张,手心里全是汗。
我妈有好多年的高血压和糖尿病史,虽然一直在吃药,但指标总是在临界点徘徊。
医生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主任,姓王。她扶了扶眼镜,拿起我妈的体检报告,看了很久。
她看得越久,我心就越沉。
“医生,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我忍不住问。
王主任抬起头,没看我,而是看着我妈,眼神里带着一丝惊奇。
“赵秀兰女士是吧?”
“对,是我。”我妈点点头。
“您今年六十三?”
“对。”
“阿姨,我得跟您说实话。”王主任的表情严肃了起来。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老周也下意识地往前凑了凑。
“您这半年的身体状况,保养得也太好了吧!”王主任的语气,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啊?”我们三个人,异口同声。
“您看,”王主任把报告转向我们,“您的高血压,现在非常稳定,高压125,低压80,比很多年轻人都标准。还有您的血糖,空腹5.8,也在正常范围内了。之前您可是常年都在7点几的。”
她顿了顿,又拿起另一张报告。
“最让我惊讶的是这个,骨密度。您这个年纪,骨量流失是正常的。但您这次的报告显示,您的骨密度,比去年同期,甚至还略有回升。这说明您最近的营养和运动,都非常到位。”
王主任像个发现了新大陆的科学家,越说越兴奋。
“阿姨,您跟我们分享分享,您这半年是怎么保养的?是不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了?也给我们这些天天坐办公室的传授传授经验。”
我妈也听傻了,她愣愣地看着王主任,又扭头看了看我。
我……我也愣住了。
我的脑子,在那一刻,是完全空白的。
我愣愣地坐在那里,像个木雕。
王主任后面又说了些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我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
高血压稳定了?
血糖正常了?
骨密度还回升了?
这……这怎么可能?
我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地闪过这几个月的画面。
老周端到我妈床头的那杯温水。
他在厨房里系着粉色围裙,认真炖汤的背影。
他用小本子记下的那些饮食笔记:“山药有点硬,下次炖烂一点。”
他陪着我妈看戏曲频道,听她讲那些讲了一万遍的陈年旧事。
他在阳光下,给我妈的君子兰换土,额头上全是汗。
他推着轮椅,带我妈在小区里晒太阳,跟那些老街坊打招呼。
……
原来,这世界上真的没有灵丹妙妙药。
或者说,真正的灵丹妙药,就是这些日复一日的,琐碎的,不起眼的,甚至有点笨拙的——关心。
是那碗温热的鱼汤,是那碟清淡的蔬菜,是每天二十分钟的按摩,是有人陪着说话的下午,是被人放在心上,妥帖安放的每一个日常。
而这些,我,这个亲生女儿,却从来没有给过她。
我给她的,是匆忙的早饭,是带着不耐烦的叮嘱,是塞给她让她自己打发的钱,是自以为是的“为你好”。
我以为我请老周来,是解决了一个“麻烦”。
我以为我付他工资,我们之间就是一场公平的交易。
可我错了。
他给与我母亲的,远远超出了那份工资的价值。
他用他的耐心和质朴,一点一点地,修复着我母亲被岁月和孤独侵蚀的身体,和那颗同样脆弱的心。
他给了我母亲一个健康、安详的晚年。
而我,却还在用我那点可怜的、狭隘的偏见,去揣度他,提防他。
我愣愣地坐在那里,看着王主任还在滔滔不绝地向我妈取经。
我妈的脸上,洋溢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彩。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被肯定、被珍视的骄傲。
她悄悄地,用胳膊肘碰了碰旁边的老周,像个跟老师炫耀自己考了一百分的孩子。
老周还是那副憨厚的样子,冲她笑了笑,黝黑的脸上,皱纹都舒展开了。
那一刻,我的眼泪,毫无征兆地,就掉了下来。
不是伤心,也不是激动。
是一种混杂着震惊、愧疚、感激和释然的,复杂到无法言说的情绪,冲垮了我所有的心理防线。
我愣住了。
我为我的无知,愣住了。
我为我的偏见,愣住了。
我为我差一点就错过了一个如此善良的灵魂,愣住了。
从医院出来,天空蓝得像一块刚洗过的玻璃。
我妈心情极好,一路都在哼着她那个年代的革命小调。
老周跟在她身边,手里提着所有的报告单和CT片,像个忠诚的卫士。
我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看着这两个身影,一个高大,一个瘦小,在阳光下,拉出长长的影子。
我突然觉得,他们俩,才更像一家人。
回到家,我把我妈安顿好。
我走进厨房,老周正在准备晚饭。
“周师傅。”我叫住他。
“哎,林女士。”
我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他。
“这是这个月的工资,还有……奖金。”
老周连连摆手:“哎,这可使不得。说好多少就多少。我没做什么。”
“你做了。”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做的,比谁都多。周师傅,谢谢你。”
我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老周被我这个举动吓得不轻,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林女士,你这是干啥,快起来,快起来……”
我直起身,看着他那张朴实的、写满沧桑的脸,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了。
“周师傅,以后,别叫我林女士了。”
“叫我林未吧。”
那天晚上,我们三个人,吃了一顿真真正正的“团圆饭”。
我主动开了瓶红酒。
我给我妈倒了一点,也给老周倒了一杯。
“周师傅,我敬你。”我举起杯,“谢谢你把我妈照顾得这么好。”
老周的脸又红了,他端起杯子,跟我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我妈在旁边看着,笑得合不拢嘴。
“林未啊,”她喝了口酒,脸颊微醺,“你这辈子做的最对的一件事,就是把小周请到我们家来。”
我笑着点头:“是,妈,您说得对。”
窗外,夜色渐浓。
屋子里,灯光明亮。
我看着眼前这两个没有血缘关系,却比亲人还亲的“家人”,心里那块因为常年奔波而变得坚硬、冰冷的角落,好像也开始,一点点地,变得柔软起来。
我突然明白了。
家,从来不是一个只讲血缘和身份的地方。
它是一个讲“爱”与“责任”的磁场。
谁用心了,谁付出了,谁就是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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