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五年的冬天,我从北大荒复员回乡,刚下火车就听说小红要嫁人了。那一刻,肺腑里像塞了一把干草,又苦又涩。
东北的冬天,风刮得人脸生疼,呼啸声中夹杂着刺骨的寒意。我拖着军绿色的行李包,脚底下是冻得硬邦邦的土路,远处的烟囱里冒出袅袅炊烟,弥漫着煤炭特有的气息。
火车站到镇子还有五里地,我一路走一路看,觉得家乡三年没变,又好像处处都变了。远处的纺织厂新盖了高大的车间,县供销社门前的小广场竖起了一根高高的旗杆。
"小刚!是小刚回来了吧!"一个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的男人停在我面前,仔细一瞧,是生产队的会计老李头。
"李叔,您还认得我呢!"我笑着打招呼,心里暖了几分。
"嗐,咱们大队出去的兵娃子,谁不记得?听说你在北大荒当了排长,可威风啦!"他把手里的烟卷递给我一支,"回来得正好,小红后天办喜事,你们不是一个大院长大的吗?"
烟没点着,我的手却抖了一下。李叔没注意,继续说道:"是啊,嫁给了棉纺厂的技术员孙国民,人家正经八百的工人,家里还有公房呢!"
我勉强笑了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路过供销社的时候,看见门口贴了张红纸——"孙国民与何小红喜结良缘"。何小红,就是我那青梅竹马的姑娘。
。我默默地用手指触碰那贴得笔直的大红喜字,纸上还残留着浆糊的湿气。
"得勒,回家好好歇着!明个我去看你!"老李头踩着自行车远去,留下我站在寒风里,心里空落落的。
家里的老砖房还是老样子,泥墙上的报纸已经泛黄。母亲在院子里刚挑完水,看见我时差点摔了水桶,眼泪簌簌地落下来:"儿啊,可想死我了!"
那晚,母亲炒了我爱吃的溜肉段,还从柜子底下翻出了半斤白面蒸了馒头。灯光下,她的脸上皱纹比三年前深了,手上的老茧更厚了。
"小红后天结婚,你知道了吧?"母亲小心翼翼地问。
我夹了块肉放进碗里,淡淡地说:"嗯,听李叔说了。"
"人家家长早催着了,毕竟都二十三了。那孙国民是个好后生,在县里有份稳当工作,还分了房子,日子能过得舒坦。"母亲叹了口气,"你和小红小时候一块儿长大,得去随个礼。"
我抬头看了看母亲,只见她眼中满是心疼,心里一阵酸楚。这些年,我在部队里风吹日晒,没少吃苦头,可最疼的还是这一刻。
"知道了,娘。我会去的。"我低下头,努力把饭往嘴里塞,生怕自己的情绪被看穿。
夜深了,我躺在记忆中的老炕上,却怎么也睡不着。窗外偶尔传来狗吠声,还有夜间巡逻的更夫打更的声响。我从枕头下摸出一个铁皮烟盒,里面装着一张泛黄的照片——是我和小红十六岁时在学校门口照的。
照片上的我们穿着一样的蓝色学生装,我瘦高,她矮小,脸上洋溢着青春的笑容。照片背面是小红清秀的字迹:"相识十年,友谊长存。"我苦笑,只是友谊吗?
我和小红是一个大院长大的。她家在东头,我家在西头,中间隔着十几户人家,却挡不住我们每天上学一起走、放学一起回的路。
记得她七岁那年,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蓝布裤子,头上扎着两个小辫子,追着我要看我捉的知了。那时候她的眼睛亮得像夏夜的星星,笑起来脸上有两个甜甜的小酒窝。
"刚子,抓住了吗?"她仰着小脸问我,手里紧紧捏着那只知了的翅膀。
"当然!看我的手艺!"我得意地展示着我的"宝贝",那是男孩子间炫耀的资本。
每年夏天,我们一起摘槐花,一起在山坡上放风筝,一起在小河边捉鱼虾。冬天,我们在结冰的小河上滑冰,用铁丝做成的冰爬子,打冰尜子,回家时总是冻得脸通红。
渐渐地,我们上了初中,她高高地扎起马尾辫,圆圆的脸蛋白里透红,穿着半新不旧的衣裳,却总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我才发现她早已出落成大姑娘了。
"小刚,你考了多少分?"期末考试后,她跑来问我,手里拿着她的语文试卷,上面是鲜红的98分。
"82。"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挠头,"数学倒是93。"
"那咱们寒假一起复习吧!我教你语文,你教我数学,咋样?"她眼睛亮亮的,像是提出了什么了不起的合作计划。
就这样,我们在彼此的帮助下,初中毕业考进了县里最好的高中。高中三年,学业紧张,但我们依然是彼此最好的伙伴。每天清晨,我会骑着父亲的自行车,从大院东头到西头,载着她一起上学。
十年同窗,情深似海。可青春懵懂,我们都不曾道破那层窗户纸。直到高三那年,大队广播站播出了我的喜报——北方某军事学院录取通知书。全大院人都知道我要当兵去了,却没人知道我和小红心里的秘密。
"小刚,听说你考上了军校?"临行前一天的黄昏,她站在我家院门口,手指绞着衣角,声音轻得像是怕惊动了谁。
"嗯,下个月就走。"我低着头,不敢看她,生怕一看就泄了气。
"那你...会回来吗?"她的声音像风中的柳絮,飘忽不定。
"会的,等我服完兵役就回来。"我故作轻松地说,心里却在想:等我当了军官,戴上闪亮的军衔,再风风光光回来娶你。
话虽这么说,可我们谁都没挑明那层窗户纸。当时正赶上国家恢复高考不久,能考上大学是多么光荣的事情,更别提穿上军装。妈妈念叨了好几天,说儿子出息了,要给祖宗争脸。
那天晚上,她离开时递给我一个小纸包,嘱咐我路上再打开。回到屋里,我急忙拆开,里面是一块手帕,角落绣着一个小小的"红"字,还有一张小纸条:"等你回来。"
就这四个字,支撑着我在军营里度过了漫长的三年。第一年的严酷训练,第二年的技术学习,第三年的实战演练。每次累得趴下,我都会想起小红的笑容,想起她说"等你回来"时眼中的期盼。
可惜,天不遂人愿。第一次休假,我正赶上野营训练,第二次刚要回家,又临时接到边境执勤任务。三年来,我只寄了几封信回家,问过小红的情况,母亲只说她很好,在县里的针织厂上班。
谁能想到,等我真正回来时,等来的却是她的婚讯。
小红的婚礼在大队礼堂举行。那天,院子里拉起了大红横幅,贴满了大红"喜"字,炊事班的师傅从大队食堂借来大铁锅,做了一大桌子菜,乡亲们都来凑热闹。
我穿着军装,胸前别着三枚军功章,站在院子里时,不少人投来羡慕的目光。可我心里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礼堂里,小红穿着红棉袄,头上盖着红盖头,被新郎领进门。她没看我一眼,或许是不敢看,或许是没看见。我坐在角落里,一口一口地喝着白酒,辣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小刚回来了!来,干一杯!"同学老张拉我一起敬酒,"听说你在北大荒立了功,还当上了排长!"
我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轮到我给新人敬酒时,小红抬头看了我一眼,眼圈红红的,脸上的酒窝也不见了。我看见她的手微微颤抖,眼中闪过一丝晶莹。
"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话没说完,一滴泪珠从她眼角滑落,被她迅速擦去。借着递酒的空当,她的手碰到了我的,一个折好的纸条塞进了我的手心。
"谢谢刚子,我敬你一杯。"她一饮而尽,声音沙哑,像是积攒了许久的心事在喉头打了个结。
我也干了杯中酒,辣得肠胃一阵翻腾。不知是酒太烈,还是心太痛。
宴席散后,我躲在大队部后面的小树林里,颤抖着打开纸条。北风呼啸,我不得不背过身去挡风。纸上的字迹娟秀却有些潦草,像是匆忙中写下的:
"刚子,我等了你三年。第一年,我每天都去看邮递员有没有带来你的信;第二年,我存了半年的工资买了张车票去看你,却被告知你在野营训练;第三年冬天,我又去了一次,你却去执行边境任务。爹妈说我再不嫁人就成老姑娘了,队里人都在背后指指点点。我不怪你,只是命该如此。记得咱们说过的吗?不管以后怎样,都要好好的。"
北风呼啸,雪花落在纸上,化成一滴滴水渍,和我的泪水混在一起。我靠在松树旁,手中的酒瓶倒映着寒冷的月光,酒精的麻痹下,感受不到手指的寒冷,却感受得到心里的凉意。
原来她去过军营找我,原来她也在等我。这些年,我在训练场上挥洒的汗水,在边境线上的警惕守卫,换来的不是想象中的团圆,而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段情感的错过。
喝完酒,我摇摇晃晃地回了家。母亲见我醉成这样,叹了口气,给我倒了碗醒酒汤:"娘早就想说,可你在部队里,这些事又不好写信说。小红确实等了你好长时间,后来是家里逼得紧..."
"娘,我知道了,别说了。"我打断了母亲的话,不想听更多的解释和遗憾。
第二天,我独自去了小时候常玩的小河边。河面结了厚厚的冰,坚硬而冰冷,像我此刻的心情。冬日午后的阳光照在冰面上,散发着淡淡的白光。我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掏出那封信,想撕了它,彻底斩断过去。
"是小刚吧?"身后传来陌生男声。
我回头,是新郎孙国民。他穿着簇新的棉袄,戴着暗红色线帽,手里提着两瓶汾酒。见我警惕的眼神,他笑了笑:"别紧张,我就是来和你聊聊。"
我起身想走,却被他拦住:"刚子,我知道你和小红的事情。她都告诉我了。"
我心头一震,勉强挤出一丝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来,喝一杯。"他在我身边坐下,话不多,但眼神很诚恳。"大冷天的,喝点酒暖和。"
我本想拒绝,却看到他眼中的坦然和善意,便接过酒。我们俩就这么在冰天雪地里,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开了两瓶酒。
"小红常提起你,说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形影不离。"他倒了酒,递给我,"我知道你们...唉,我比你大五岁,也许懂得更多。有些缘分,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我沉默地喝着酒,寒风吹得脸颊生疼。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终于有人能和我说说心里话,我竟然对这个"抢"了我心爱姑娘的男人生不起气来。
"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小红,是在县里的电影院。那天放《青春祭》,她一个人坐在后排,安安静静的。散场后,我看见她在门口等人,等了很久也没等到,就主动搭讪了。后来才知道,她是在等你的信,邮递员说可能那天会送到电影院附近的邮局。"他的话像是一把刀,在我心上划出一道深深的口子。
"我没想到,我真的不知道..."我哽咽着说,心里满是愧疚。
"没事,都过去了。"他拍拍我的肩膀,"我会对她好的。她想继续读夜校,提高自己的文化水平,我全力支持。现在单位分了我一套两居室的砖房,虽不大,但胜在清静。小红有手艺,会织毛衣,还会做些布鞋,日子肯定会越过越好。"
听他这么说,我心里的结反而慢慢松开了。他不是我想象中的情敌,只是生活选择的另一种可能。或许,小红跟着他,真的会过得不错。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举杯,一饮而尽。
"说起来,我还得谢谢你。"他突然说道。
"谢我?"
"是啊,要不是你去当兵,我哪有机会认识小红啊!"他哈哈大笑,眼角的皱纹里都是真诚。"不过说正经的,你也别太难过。这年头,谁家没点不如意的事?我哥前年在矿上出了事,到现在还瘫在床上。人这辈子,苦的时候抬头看天,乐的时候低头看地,都得过。"
朴实的话语却深深触动了我。临走前,我把那封信撕碎,纸片随风飘散,落在冰面上,像极了无处安放的青春记忆。
"小红托我给你带句话。"他临走时说,"她说,希望你能找个比她更好的姑娘,组建属于自己的家庭。"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回家的路上,雪越下越大,覆盖了道路两旁的荒草和枯木,一片纯白。
第二天,我在县里转悠了一圈,路过新华书店,买了本《平凡的世界》。这本书最近很火,讲的是陕北农村青年奋斗的故事。我在扉页上写下:"愿你岁月静好,平凡亦是幸福。——刚子"
回家收拾行李时,母亲坐在炕头编着一只草筐,见我要走,眼中满是不舍:"这么快就要走啊?多住几天不行吗?"
"不了,娘。南方那边机会多,我想去深圳试试。听战友说那边正搞经济特区,需要有技术的人。"我把在部队学的无线电技术证书给母亲看,"这个在南方能用得上。"
"那你保重啊,常写信回来,有空就回来看看。"母亲抹着眼泪说。
临走前一天,我去了小红家。她正在院子里晒被褥,冬日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勾勒出温柔的轮廓。见到我,她愣了一下,脸上浮现出复杂的表情,然后笑了,嘴角的梨涡依然那么好看。
"听说你要去南方了?"她问,声音里透着释然。
"嗯,去深圳闯一闯。听说那边发展快,机会多。"我把书递给她,"送你的,昨天在新华书店买的。"
她接过书,翻开扉页,看到我写的话,眼睛又湿润了:"谢谢,我会好好的。国民对我很好,你不用担心。"
"我知道,他是个好人。"我真心实意地说。
"你呢?什么时候找个对象?"她关切地问,眼神中流露出姐姐般的关怀。
"等有了着落再说吧。"我笑笑,"先立业,后成家。"
"那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别总是逞强。"她叮嘱道,像是多年老友一般自然。
临别时,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这是我给你准备的,别嫌弃。"
我打开一看,是一双手工缝制的布鞋,针脚细密整齐,一看就知道花了不少心思。
"这......"我一时语塞。
"我听说南方路远,这布鞋轻便,走长路不累脚。"她低头整理着衣角,"就当是我和国民给你的一点心意吧。"
"谢谢。"我接过布鞋,小心翼翼地放进行李包,像是对待什么稀世珍宝。"我会好好的。"
"我也会好好的。"
我转身离开,没有回头,怕自己舍不得。风声中,我似乎听见她轻轻地说:"保重。"
那一刻,我知道,我们的青春记忆就此封存,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前行。可能这就是生活,有得有失,有聚有散。
南方的生活一开始很艰难。我在深圳一家电子厂当技术员,租住在城中村的一间小屋里。每天早出晚归,省吃俭用,却也慢慢看到了希望。八九年厂里改制,我靠着在部队学的技术和这些年积累的经验,被提拔为车间主任。
我常常给家里写信,有时也会收到母亲的回信,偶尔提起小红的近况——她在县一中读完了夜校,成了一名正式的小学老师;他们有了个儿子,很是聪明伶俐;孙国民在棉纺厂当上了工程师。每次读到这些,我都会感到一种平静的欣慰。
九二年,我认识了现在的妻子,她是广东南海人,在厂里做会计。温柔贤惠,虽不似小红活泼,却有她独特的美。我们很快结婚,有了自己的小家,后来又有了一对儿女。日子平淡而充实,虽不富裕,但也不愁吃穿。
转眼十年过去,我终于积攒了足够的假期和勇气,带着一家人回东北老家探亲。母亲已经六十多岁,头发全白了,但身体还硬朗。看见我领着一家人回来,老人家高兴得眼泪直流。
在家住了几天后,一家人去县城逛百货大楼。正值年底,商场里人头攒动,喇叭里放着《常回家看看》的歌。在电器柜台前,我遇见了小红。她挽着孙国民的胳膊,身后跟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已经是县一中的语文老师,孙国民在棉纺厂当工程师。
"刚子?真的是你啊!"她惊喜地叫道,眼睛里闪烁着熟悉的光彩。
"小红!"我激动地握住她的手,又连忙向妻子介绍,"这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小红,这是她丈夫孙国民。"
"你好!刚子常提起你们。"妻子热情地打招呼。
我们约好一起吃晚饭。在县城最好的饭店里,我们像老朋友一样畅聊着各自的生活。窗外,雪花飘落,北方的冬天依然寒冷,但心里却是暖的。
"还记得那本《平凡的世界》吗?"我问小红。
"记得,当然记得。"她微笑着说,"放在书架最显眼的位置,常常翻阅。孙国民也喜欢,都快翻烂了。现在儿子也爱看,说是要学习书中主人公的拼搏精神。"
"真好。"我由衷地说。
临别时,我们四个大人站在饭店门口合影留念。照相的是小红的儿子,小家伙很机灵,一按快门,定格了我们的笑容。
"刚子,谢谢你当年送的那本书,和那段青春。"小红在我耳边轻声说,眼神温柔而坚定。
我点点头,心里忽然释然了。有些人,只是生命中的过客;有些情,只能收藏在记忆深处。但正是这些遗憾和错过,编织成了我们平凡又珍贵的人生。
回深圳的火车上,望着窗外飞逝的风景,我想起了多年前那个塞给我纸条的女孩,想起了河边与我对饮的那个男人,想起了那双精心缝制的布鞋。世事无常,人生路漫长,我们都在岁月的长河中寻找着属于自己的归途。
妻子靠在我肩头,轻声问:"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我握住她的手,笑了笑:"在想,人这一辈子,能平平安安,家人健康,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嗯,"她点点头,"平凡的日子,平凡的幸福。"
列车向南方驶去,窗外的雪景渐渐被雨景代替。我想起小红说过的那句话:"不管以后怎样,都要好好的。"是啊,我们都还在各自的路上,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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