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归
半夜摸黑上了床,我从背后拥抱住她,却猛然惊觉——触感不对!这不是我熟悉的妻子身体。
我心头一震,猛地抽回了手。
一九七九年初春的夜晚,北方城市的风还带着刺骨的寒意。
我赵建国背着那个旧帆布公文包,踏着星光回到了北城区的筒子楼。
楼道里只有一盏昏黄的灯泡在闪烁,发出"滋滋"的电流声,照得墙上的标语若隐若现。
"勤俭节约,艰苦奋斗"几个大字已经褪了色,却依然醒目。
我轻手轻脚地摸出钥匙,尽量不发出声响,生怕吵醒正在熟睡的妻子周雅芬。
这趟沈阳之行足足耽搁了十天,比原计划多了三天。
想到终于回家,能见到日思夜想的妻子,我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怦怦直跳。
进门后,屋里漆黑一片,只有窗外透进来的一点月光,勉强能看清家具的轮廓。
我没开灯,凭着熟悉的感觉,蹑手蹑脚地走到卧室,轻轻脱了衣服钻进被窝。
床上的人背对着我,呼吸均匀,明显已经睡熟了。
我忍不住从背后轻轻搂住她,却在触碰的瞬间如遭雷击。
这不是雅芬!
"谁!"床上的人影猛地坐起来,声音清脆而陌生。
我连忙摸索着打开床头的台灯,昏暗的光线下,眼前是一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孔——雅芬的表妹李小燕!
"赵师傅!您回来啦?"小燕一脸惊慌,赶紧整理着睡得凌乱的头发,"姐姐说您今天不回来的..."
我和周雅芬结婚才一年多,她怎么会不在家?
为什么让她表妹睡我们的床?
一瞬间,我脑子里闪过无数可怕的念头,却不敢细想。
"雅芬她..."我的声音有些颤抖,竭力压抑着内心的不安。
"姐姐在医院呢,伯母病了,已经三天了。"小燕解释道,声音里带着歉意,"姐姐怕您回来没人照应,让我来住几天。"
听到这话,我的心先是一沉,随后又涌起一阵愧疚。
雅芬的母亲一直身体不好,有严重的心脏病,这是我早就知道的。
结婚那天,雅芬的母亲硬是从床上爬起来,坐着三轮车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当时她拉着我的手说:"建国啊,我闺女命苦,从小跟着我受罪,下乡插队又吃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回城了,你可得好好待她。"
想起那一幕,我鼻子一酸。
雅芬为什么不告诉我她母亲病了?
这些天,她肯定是在医院日夜操劳,却一个字都没让厂里的同事捎信给我。
"伯母情况怎么样了?在哪个医院?"我一边问,一边已经换上了外套。
"人民医院,昨天好一些了,姐姐让您别担心,说您出差辛苦,回来好好休息。"小燕说着,起身给我倒了杯开水。
我端起水杯,却喝不下去。
十多天没见,不知道雅芬瘦了多少。
她总是这样,有什么事情都憋在心里,从不愿意麻烦别人,更不愿意让我担心。
我顾不上休息,放下水杯拿起公文包就往外走。
"赵师傅,要不您明天再去吧?都这么晚了,公交车也没了。"小燕在身后喊道。
我摆摆手,没有回头:"没事,我走着去。"
深夜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几盏路灯散发着昏黄的光。
远处的工厂烟囱还在冒着白烟,那是这座北方城市不变的夜景。
我们这一代人,对城市的记忆总是和工厂的汽笛声、机器的轰鸣声联系在一起。
从大院到工厂,再从工厂到家,这就是我们日复一日的生活轨迹。
我和雅芬都是知青返城后才认识的。
那时候,她在棉纺厂做挡车工,我在机械厂当技术员,经单位老李介绍认识,没谈几个月就结婚了。
她比我小两岁,长得不算漂亮,但眼睛特别有神,笑起来像月牙儿一样。
第一次见面,她穿着一件蓝格子衬衫,扎着马尾辫,安安静静地坐在食堂的角落里。
老李介绍完就走了,剩下我们两个人面对面坐着,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只记得她低着头,用勺子一下一下地搅着碗里的米粥,脸蛋红扑扑的。
那天晚上回去,我就跟自己说:就是她了。
婚后的日子虽然清贫,但也甜蜜。
我们住的是单位分配的一间小屋,十几平方米,除了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桌子,几乎没有多余的家具。
但雅芬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床单天天换,地板天天拖。
冬天的时候,她总是早早起床,生好炉子,把我的工作服烤热了再叫我起床。
夏天回来,她会用扇子一直给我扇风,直到我满头大汗散去。
想到这些,我不禁加快了脚步。
赶到医院时,已经凌晨三点多。
值班室的护士见我这么晚来探望,皱起眉头:"现在不是探视时间!"
"我爱人在这照顾她母亲,三天没回家了,我刚出差回来。"我急切地解释。
护士长打量了我一番,看我确实是风尘仆仆的样子,态度才软了下来:"几号病房?"
"我也不清楚,就知道是心脏病区。"
她翻了翻登记本:"周雅琴?"
"周雅芬。"我纠正道。
"哦,在三楼302病房。"护士指了指楼梯的方向,"轻点声,别打扰其他病人休息。"
三楼的走廊上只有几盏应急灯在亮着,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味道。
墙上贴着几张宣传画,是关于如何预防流感的。
我轻手轻脚地走到302病房门口,轻轻推开门。
十几张病床挤在一个大房间里,空气沉闷而压抑。
借着微弱的灯光,我一眼就看到了雅芬,她蜷缩在一把硬板凳上,头靠在病床边,已经睡着了。
她的母亲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呼吸均匀,比我想象的要好一些。
我轻轻地走过去,看着雅芬憔悴的面容,心里一阵酸楚。
她的手上还有厂里染布留下的痕迹,指甲剪得很短,身上穿着那件我们结婚时买的蓝色棉袄,已经洗得有些发白了。
头发乱糟糟的,额头上有一道压痕,想必是趴着睡了很久。
"雅芬..."我轻声呼唤,不忍心惊醒她,又忍不住想让她知道我来了。
她缓缓睁开眼睛,先是一愣,随即露出疲惫而欣喜的笑容:"建国,你回来了?"声音还是那么温柔。
"嗯,刚到家,小燕告诉我的。"我握住她的手,"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不想让你担心..."她的眼圈有些发红,"我知道你这次去学新设备操作很重要,影响评职称的。"
这个傻丫头,想到的永远是我。
"傻瓜,家里的事哪有不担心的。"我心疼地帮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你娘情况怎么样?"
"好多了,大夫说过两天就能出院。"雅芬揉了揉发酸的肩膀,"前天晚上突然犯病,我吓坏了,幸亏小燕在厂里值夜班,正好可以替我照顾家里。"
她说着,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安:"建国,你...你没吓着小燕吧?"
我苦笑了一下:"她吓着我还差不多。"
雅芬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实在是没办法,家里总不能空着,万一你提前回来了呢。"
"我哪有那么娇气,不就是没人开门吗,等一会儿又怎么了。"我故意嗔怪道。
雅芬抬起头,眼睛里泛着泪光:"对不起,建国,没有提前告诉你...我怕你分心..."
她越是这样,我心里越是难受。
结婚前,雅芬的母亲就找过我,说她闺女从小就懂事,但就是太要强,什么事都自己扛。
如今看来,确实如此。
"没事,你别哭。"我轻轻抹去她眼角的泪水,"你先回去休息吧,我来照顾伯母。"
雅芬摇摇头:"不用,我已经习惯了,再说医院的规矩,只允许女的留下来陪护。"
这我倒是知道,医院里不让男同志留宿。
"那你也该回去换身衣服,洗个澡。"我看她身上的衣服都皱巴巴的,"小燕在家呢,我也回去了,明天一早我再过来。"
雅芬犹豫了一下:"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你已经连续守了三天了,总得回去休整一下。"我不容分说地拉起她,"走,咱们回家。"
雅芬看了看熟睡中的母亲,终于点点头。
走出医院,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东边的天空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色,像是被打翻的颜料,慢慢晕染开来。
工厂的早班汽笛声远远地传来,宣告着新的一天开始了。
回家的路上,雅芬靠在我肩上,走着走着就打起了瞌睡。
她实在是太累了,这几天恐怕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我干脆背起她,一步一步地向家走去。
她比结婚时轻了,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肩胛骨的凸起。
"建国..."她在我背上含糊地说,"你说妈会不会好起来?"
"会的,伯母那么硬朗,这点小病算什么。"我故意轻松地说,"等她好了,咱们带她去照相馆照张全家福。"
雅芬在我背上轻轻"嗯"了一声,又沉沉睡去。
我背着她,走在渐渐苏醒的城市街道上。
早起的清洁工已经开始打扫马路,扬起的尘土在晨光中闪闪发亮。
几个骑自行车的工人从身边匆匆经过,铃铛"叮铃铃"地响。
一辆拉着菜的三轮车缓缓驶过,车夫吆喝着:"新鲜大白菜,刚从地里拔的!"
我们结婚时,也是这样的清晨。
那天我穿着借来的中山装,骑着厂里的自行车,带着雅芬去照相馆拍结婚照。
她穿着一件崭新的红色花棉袄,坐在后座上,紧紧抓着我的衣角。
照相馆的师傅让我们"再亲密一点",我和雅芬都不好意思,僵硬地靠在一起,像两个木头人。
那张照片现在就挂在我们的墙上,每次看到都忍不住笑。
回到家,小燕已经起床,正在厨房忙活。
看到我背着雅芬回来,连忙放下手中的活儿:"姐姐这是怎么了?"
"太累了,睡着了。"我轻声说,把雅芬放到床上,"你先去上班吧,家里有我呢。"
小燕点点头,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轻手轻脚地出门了。
我给雅芬盖好被子,看着她疲惫的脸庞,心里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柔情。
从认识到结婚,再到现在,我们已经一起走过了三个年头。
这三年里,她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从不对生活有丝毫的抱怨。
即使是最艰难的时候,她也总是微笑着面对。
我轻轻抚摸着她的脸,心中暗暗发誓:这辈子,一定要好好待她,不让她再受一点委屈。
雅芬睡了整整一天,直到傍晚才醒来。
她一睁眼就慌了:"我睡了多久?妈怎么样了?"
"别急,我下午去医院看过了,伯母情况很稳定,大夫说恢复得不错。"我递给她一杯热水,"小燕也去看过,一切都好。"
雅芬这才松了一口气,慢慢喝着水。
"饿了吧?我给你做了小米粥,还有你爱吃的咸菜。"我说着,转身去厨房盛粥。
雅芬跟在我身后,靠在厨房门框上看我忙活:"你什么时候学会做饭了?"
"这有什么难的,在沈阳这些天,厂里没食堂,我们几个都是自己做饭吃。"我得意地说,"小胡说我做的面条是他吃过最好吃的。"
雅芬"扑哧"一声笑了:"小胡那张嘴,说话跟抹了蜜似的,你也信。"
看到她笑了,我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我们坐在桌前,一边吃饭一边聊天。
雅芬问我在沈阳学得怎么样,我问她厂里最近有什么新鲜事。
这样平凡的对话,却让我感到无比的幸福。
想起昨晚的乌龙事件,我忍不住打趣道:"以后可不敢再摸黑上床了,差点把小燕吓死。"
雅芬的脸一下子红了:"那天晚上我实在是没办法,家里就一张床...我也没想到你会突然回来..."
"我知道,我没怪你。"我握住她的手,"只是昨晚那一瞬间,我真的吓坏了,以为..."
"以为什么?"雅芬疑惑地看着我。
我摇摇头,没有说下去。
那一刻的恐惧和怀疑,实在不该说出口。
雅芬似乎明白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受伤,随即又变成了理解:"傻瓜,这世上除了你,我还会要谁?"
她这句话,像一股暖流涌进我的心田。
是啊,我们之间的感情,哪是那么容易就能动摇的。
第二天一早,我们一起去了医院。
雅芬的母亲见到我,眼睛一亮:"建国来了?出差回来了?"
"是啊,伯母,您感觉好些了吗?"我殷勤地问候。
"好多了,好多了。"她拍了拍我的手,"让雅芬天天守在这儿,耽误你们小两口过日子了。"
雅芬在一旁嗔怪:"妈,您说什么呢。"
我笑道:"伯母,您别听雅芬的,她啊,就是太要强,什么事都自己扛着,连您生病这么大的事都不告诉我。"
"可不是嘛,从小就这样,倔得很。"伯母叹了口气,"下乡那会儿,腿上被镰刀划了一道口子,愣是自己缝了七针,回来才告诉我。"
我第一次听说这事,不由得看向雅芬。
她低着头,不好意思地整理着床单的褶皱:"那不是怕您担心嘛。"
看着她和母亲之间的互动,我突然明白了雅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性格。
她和母亲相依为命多年,早已习惯了照顾别人,却从不懂得如何让别人照顾自己。
正如她不愿意告诉我岳母生病的消息一样,她总是把别人的担忧和快乐看得比自己的重要。
这一刻,我对她的爱更深了一层。
一周后,岳母终于出院了。
我和雅芬一起把她送回家,雅芬的哥哥从外地赶来,准备照顾母亲一段时间。
回到家里,雅芬终于能好好休息了。
那天晚上,我们早早地上了床。
她靠在我怀里,轻声说:"建国,这次真的谢谢你。"
"说什么傻话,我们是夫妻,还用说谢谢吗?"我抚摸着她的头发,"不过以后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别自己扛着,好吗?"
雅芬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建国,你知道吗,那天晚上你回来,我在医院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
"我梦见你出差回来了,摸黑上床,从背后抱住我..."她的声音有些哽咽,"然后我醒了,发现自己还在医院的椅子上,身边只有妈妈的呼吸声..."
我紧紧抱住她,感受着她的体温和心跳:"我回来了,雅芬,我回来了。"
她在我怀里轻轻点头,很快就睡着了。
我看着窗外的月光,心中充满了感慨。
人这一辈子,不就是为了回家的那一刻吗?
无论走多远,无论经历多少风雨,最终都是为了回到那个有人等待的地方。
而我,何其有幸,有一个人,无论何时何地,都在等我回家。
我轻轻吻了一下雅芬的额头,闭上了眼睛。
在这个普通的筒子楼里,在这张简陋的床上,我找到了这世上最珍贵的宝藏——一个家,一颗心,一生相守的承诺。
夜深了,窗外的城市渐渐安静下来。
只有远处工厂的灯光,还在不知疲倦地闪烁着,见证着这座城市无数家庭的悲欢离合。
而我,在爱人温暖的怀抱中,安然入睡。
友情提示
本站部分转载文章,皆来自互联网,仅供参考及分享,并不用于任何商业用途;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涉及作品内容、版权和其他问题,请与本网联系,我们将在第一时间删除内容!
联系邮箱:104246360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