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吃饭了。”

我把掺了豆饼的草料倒进院子角落的石槽里,声音不大,但足够穿透清晨带着霜气的风。

远处,草原和天空连成一线的地方,那个黑色的影子动了动。

它先是抬起头,两只耳朵警觉地转了转,然后才迈开步子,不紧不慢地朝我这边走过来。

这就是“黑风”,一匹没人要的野马。

它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就是草原上最常见的那种,黑得像一块炭,只有四只蹄子是雪白的,跑起来像踩着四朵云。

我老伴儿走后的第三年,它开始出现在我家草场附近。开始只是远远看着,后来就敢靠近院子。我扔了些草料出去,它闻了半天,才小心地吃掉。

一来二去,就熟了。

我给它起了个名,叫“黑风”。每天早晚,我都会给它准备一槽草料。它呢,也总会准时出现,吃完了,就站在院子外头,陪我坐一会儿。

我们俩,一个在院里,一个在院外,隔着一道半人高的木栅栏,谁也不说话。

我抽我的烟,看天边的云。它就甩甩尾巴,打个响鼻,陪着我一起看。

儿子巴图在城里工作,总劝我去他那儿住。

他说:“爸,您一个人在这儿,我们不放心。”

我每次都摆摆手:“我在这儿待了一辈子,离了这草腥味儿,我睡不着觉。”

其实我知道,我离不开的,不只是草腥味儿。

还有每天清晨和黄昏,那个从天边跑来的黑色影子。

有它在,这空荡荡的院子,好像就没那么冷清了。

这种日子,就像草原上的溪水,安安静-静地流着,我以为能一直流到我闭眼的那天。

01

那天早上,我给黑风添完草料,正准备回屋里热一壶奶茶,胸口突然像被一根烧红的铁钎子狠狠捅了一下。

那股尖锐的疼,让我眼前一黑,手里的水瓢“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我扶着门框,大口大口地喘气,可那口气就像被堵住了,怎么也吸不进肺里。

冷汗一下子就冒出来了,浸湿了我的羊皮袄。

我模模糊糊地看见,院子外的黑风停下了咀嚼,它抬起头,不安地在原地踏着步子,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嘶鸣。

我想对它说句“没事”,可一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后那点力气也用完了,我顺着门框滑了下去。

失去意识前,我最后一个念头是,今天的晚饭,黑风怕是吃不上了。

等我再睁开眼,看见的是一片刺眼的白色天花板,还有一股来苏水的味道。

“爸,您醒了?”

儿子巴图的脸凑了过来,眼圈红红的。

我动了动嘴唇,嗓子干得冒烟:“我……这是在哪儿?”

“在市医院。邻居家的苏和发现您晕倒在门口,给我打了电话。医生说是突发心梗,幸亏送来得及时。”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浑身使不上劲儿。

“黑风……”我哑着嗓子问,“它……它怎么样了?”

巴图愣了一下,眉头皱了起来:“爸,您都这样了,还惦记那匹野马?医生说了,您得住院观察,至少一个礼拜。”

一个礼拜?

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一个礼拜,那就是七天。

七天没人喂,黑风会怎么样?

现在是初冬,草原上的草都黄了,又干又硬,根本填不饱肚子。它每天都指望着我这两槽料呢。

“巴图,你……你听我说,”我抓住他的手,急切地说,“你替我回去一趟,每天……每天给它喂两次草,就在院子那个石槽里。”

巴图的表情有点为难:“爸,我公司那边请假过来的,一大堆事儿等着我。再说,为了一匹野马,我天天从市里往草原上跑,这……”

“不是野马,”我打断他,语气重了些,“它叫黑风。”

“好好好,黑风,”巴图叹了口气,敷衍道,“爸,您先安心养病,马的事儿您就别操心了。它一匹野马,在草原上还能饿着不成?它自己会找吃的。”

我看着他,知道他根本不明白。

在他眼里,黑风就是个,一个偶然出现在我生活里的过客。

可在我心里,它不是。

它是这几年,唯一一个每天都陪着我,听我唠叨的伴儿。

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约定。我给它吃的,它给我陪伴。我们之间,比很多人和人的关系都来得实在。

现在,我要失约了。

这个念头,像一块石头,重重地压在我的心口上,比刚才犯病的时候还难受。

我闭上眼睛,不再跟巴-图争辩。

我知道,这事儿,指望不上他。

02

在医院的日子,每一分钟都像是在熬。

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白色的护士服,看得我眼晕。

我吃不惯医院的饭菜,清汤寡水的,总觉得少点酥油和奶茶的香味儿。

巴图每天都来,给我削苹果,讲他公司里的事,劝我病好了就跟他回城里住,说已经给我看好了一套小房子,就在他们小区。

他说:“爸,您年纪大了,一个人在牧区,再出这么一次事,可怎么办?”

我听着,心里明白他是为我好。

可我的魂儿,好像还留在那片草原上,留在我那个小院子里。

我每天最盼望的,就是天黑。

因为天一黑,我就可以闭上眼睛,假装自己回到了家。

我能想象得到,黄昏的时候,黑风肯定又会像往常一样,准时出现在我家院子外头。

它会站在那儿,等着我端着草料出去。

等啊等,从天亮等到天黑。

石槽是空的,屋子的烟囱也不会再冒起炊烟。

它会怎么想?

是会觉得我这个老头子不讲信用,还是会以为我不要它了?

一想到它那双清澈又干净的眼睛里可能会流露出失望,我的心就揪得紧紧的。

夜里,我总是睡不着。

隔壁床的病人鼾声如雷,窗外是城市永不熄灭的灯光和车流声。

我只要一闭上眼,脑子里就是黑风的样子。

它在雪地里刨食,用蹄子费力地扒开薄薄的雪,去啃下面冰冷的草根。

或者,它就静静地站在我家院外,在寒风里,从一团漆黑的影子,站成一座冰冷的雕像。

我甚至会做梦,梦见它冲我嘶鸣,那声音里充满了委屈和不解。

我从梦里惊醒,摸着自己还在隐隐作痛的胸口,分不清哪边更疼一些。

住院的第三天,我给邻居苏和打了个电话。

苏和是个实在的年轻人,他听我说了情况,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巴图大叔,您放心,我每天给您把马喂了。您安心养病。”

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可到了第五天,苏和的电话打过来了,语气里满是歉意。

他说他老丈人那边出了点急事,他得连夜赶过去,估计也要三四天才能回来。

“巴图大叔,真对不住您。我走之前,给那马留了一大堆草料,应该能撑几天。”

我的心,又悬了起来。

一大堆草料,听起来很多。但草原上的风大,一夜就能吹得干干净净。而且,没人看着,别的牲畜也会来抢食。

巴图看我整天魂不守舍的样子,也有些不忍。

他试着劝我:“爸,您就别想了。它就是一匹马,有自己的生存能力。说不定您不在,它过得更自在呢。您这是把它当人看了。”

我没力气跟他解释。

是啊,在别人看来,我可能就是老糊涂了,分不清人和。

可他们不知道,有时候,动物比人更懂得陪伴的意义。

人会走,会变,会有自己的生活,会离你越来越远。

但黑风不会。

只要我还在那个院子里,它每天都会来。

这种沉默的、雷打不动的约定,是我这几年孤单生活里,唯一确定的温暖。

第七天,医生终于说我可以出院了。

我几乎是立刻就从床上弹了起来,催着巴图去办手续。

巴图看我那急切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爸,您慢点,身体要紧。”

我哪里慢得下来。

我的心,早就飞回了那个小院。

0.3

回家的路,我感觉特别漫长。

巴图开着车,车里放着舒缓的音乐,可我一个音符也听不进去。

我的眼睛一直盯着窗外,看着城市的楼房慢慢退去,变成了熟悉的、开阔的草原。

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雪。

风刮过枯黄的草地,发出的声音像是草原在叹息。

我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的。

黑风还在吗?

它会不会因为等不到我,就彻底离开了?

或者,它会不会出了什么意外?

草原上,看似平静,其实也充满了危险。狼群,或者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都可能要了它的命。

我越想,手心里的汗就越多。

巴图看出了我的紧张,安慰道:“爸,放宽心。就算那马走了,也是它的自由。您不能因为它,把自己给搭进去。”

我没说话,只是把头转向了窗外。

他不懂。

如果黑风走了,带走的不仅仅是它自己,还有我这几年仅有的一点念想。

车子终于在熟悉的院门口停下。

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推开车门,连巴图递过来的水都顾不上喝。

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

我快步走到院子角落,那个石槽,空空如也。

周围的地上,散落着一些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干草,上面还带着一点冰碴子。

苏和说给我留了一大堆草料,看来就是这些了。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我站在院子中央,朝着黑风平时来的方向,大声喊了一句:

“黑风!”

声音在空旷的草原上传出去很远,然后被风吹散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我又喊了一声,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

还是没有回应。

草原上,只有风声。

巴图从车上下来,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

“爸,算了吧。它可能早就走了。”

我没理他,固执地站在那里,像一棵快要枯死的老树。

我的目光扫过整个院子,扫过那道熟悉的木栅栏。

老伴儿还在的时候,我们俩一起修的这道栅栏。她说,不用太高,能挡住牛羊就行,太高了,就把风景也挡住了。

现在,风景还在,看风景的人,却只剩下我一个了。

也许,巴-图说的是对的。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人和人是这样,人和动物,也是这样。

它来,是偶然。它走,是必然。

是我自己,把一份偶然,当成了天长地久。

是我自己,太贪心了。

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涌上心头,酸酸的,涩涩的。

我感觉胸口又开始发闷,不是犯病的那种疼,而是一种空落落的难受。

我转过身,想对巴图说:“走吧,回屋。”

可就在我转身的那一刻,我的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了院子后面,那片防风林的方向,似乎有些不对劲。

04

我家的院子后面,是一小片我亲手种下的沙棘林。

那片林子不大,但长得很密,夏天能遮阴,冬天能挡风。

平时,那里的地面很平整,除了落叶和积雪,不会有别的东西。

可现在,我清楚地看到,林子边缘的积雪,好像被人或者什么东西,刨得乱七八糟。

而且,靠近我家后院墙根的地方,有一堆……干草?

那些干草堆得很高,很乱,像一个笨手笨脚搭起来的窝。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这不是我堆的,也不是苏和堆的。

我扶着墙,慢慢地朝那个方向走过去。

巴图跟在我身后,不解地问:“爸,您干嘛去?那边风大。”

我没回答他,我的全部注意力,都被那个奇怪的草堆吸引了。

越走越近,我看得越清楚。

那确实是一个窝,用干草、枯枝,甚至还有一些被风吹来的破布条搭成的。

搭得很粗糙,但看得出来,搭窝的那个“家伙”,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就在我离那个草窝还有几步远的时候,草堆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个我无比熟悉的、黑色的头,从草堆里慢慢地探了出来。

是黑风!

它的毛色有些暗淡,没有了往日的光泽,眼神里也带着一丝疲惫。

但那确实是它。

它看见我,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喜悦的嘶鸣,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我这才发现,它的身下,好像还护着什么东西。

“黑风……”我叫了它一声,声音都变了调。

我快走几步,来到它面前。

它用头轻轻地蹭了蹭我的胳-膊,温热的气息喷在我的手背上。

我低下头,顺着它的目光看过去。

在它身下,在那个简陋的草窝里,一个更小的、黑乎乎的小家伙,正蜷缩在那里,睡得正香。

那是一匹刚出生没多久的小马驹。

它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黑色的绒毛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四条腿细得像几根高粱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有口大钟被人敲了一下,后面的声音就都听不清了。

我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终于明白了。

这几天,黑风不是走了。

它不是在等我喂它。

它……它是在这里,用它自己的方式,保护着它的孩子。

院子里的草料,被它一点一点地叼到了这里,给它的孩子搭了一个能遮风挡雪的窝。

它自己,恐怕已经好几天没怎么吃东西了。

它选择在我家院子的后面,这个离我最近、也最安全的地方,生下了它的孩子。

因为它信任我。

它知道,这个地方是安全的。这个每天给它草料的老头子,是不会伤害它们的。

我伸出手,想要摸摸那匹小马驹,又怕惊扰了它。

我的手在半空中,微微地颤抖着。

我以为,是我在照顾它,是我在施舍它。

我以为,我们的关系,是我强加给它的一厢情愿。

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这份感情,从来都不是单向的。

在我把它当成家人的时候,它也早已经把我的小院,当成了它可以托付生命的家。

05

跟在我身后的巴图,也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他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走上前,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看着那匹小马驹。

“爸,这……”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

我没看他,我的眼睛一直看着黑风。

它好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只是安静地趴在草窝里,用自己的身体,为小马-驹挡住刺骨的寒风。

它的眼神很温柔,和我记忆里,老伴儿看着刚出生的巴图时的眼神,一模一样。

那一刻,我感觉心里某个坚硬的地方,一下子就融化了。

这些年,我总觉得自己是孤独的。

老伴儿走了,儿子在城里有了自己的家,这片草原上,好像就只剩下我一个孤零零的老头子。

我每天和黑风作伴,其实也是在对抗这种孤独。

我怕被人忘记,怕被这个世界抛弃。

可现在,看着眼前的母子,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不是那么孤单了。

生命,以一种我从未想过的方式,在我最熟悉的地方,延续着。

而我,是这一切的见证者。

“巴图,”我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去,把车里那床旧毯子拿来。”

巴图“哦”了一声,立刻转身跑向车子。

我又说:“再去屋里烧一锅热水,多放点红糖和麸皮。”

“好嘞!”巴图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带着一丝轻快。

我慢慢地蹲下身,和黑风平视。

我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它的脖子。它的毛有些粗糙,但身体是温热的。

“辛苦你了,”我低声说,“当妈妈了,是个了不起的妈妈。”

黑风好像听懂了,它又用头蹭了蹭我,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巴图很快就抱着毯子回来了。

我们俩一起,小心翼翼地把毯子盖在了草窝上,尽量不惊动那匹熟睡的小马驹。

他又跑回屋里,叮叮当当-地开始烧水。

我守在草窝旁边,寸步不离。

风好像小了一些,天空中,竟然飘起了零星的雪花。

雪花落在毯子上,很快就融化了。

我看着黑风,它也看着我。

我们之间,不需要任何语言。

我所有的担心、焦虑、害怕,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

我不再去想它会不会离开,也不再去纠结我们之间的关系到底算什么。

我知道,从今天起,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的生活,从一个人的独白,变成了我们三个,不,是我们四个的合唱。

因为巴图,也已经悄悄地加入了进来。

他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红糖麸皮水出来的时候,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笑容。

那笑容里,没有了以往的客套和疏离,多了一些真切的关心和暖意。

他把盆子轻轻地放在黑风嘴边。

“喝吧,给你补补身子。”他笨拙地学着我的样子,伸手想要摸摸黑风的头,又有点不敢。

黑风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然后才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

温热的水汽,在寒冷的空气中升腾起来,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好像看见,老伴儿就站在我身边,微笑着看着这一切。

06

那天晚上,我没有睡在屋里。

我从储藏室里搬出了一张行军床,就在后院的屋檐下,守着黑风和它的孩子。

巴图劝我:“爸,您身体刚好,别在外面冻着。”

我摇摇头:“没事,我穿着羊皮袄,暖和着呢。我不看着,不放心。”

我知道,刚生产完的母马和幼崽,是最脆弱的时候。草原上的狼,鼻子灵得很,闻到血腥味就会被吸引过来。

巴图拗不过我,只好回屋里给我又抱了两床被子出来。

他还破天荒地没有回城里,而是选择留了下来。

他说:“我陪您。万一有事,我还能搭把手。”

那个夜晚,很长,也很安静。

雪下得不大,细细碎碎的,落在地上,很快就积了薄薄的一层。

我躺在行军床上,裹着厚厚的被子,听着风声,还有黑风不时发出的轻微咀嚼声。

我给它准备了最好的苜蓿草,就放在它嘴边。

它吃得不多,大部分时间,都在用舌头舔舐着小马驹的身体。

小马驹已经能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了。

它靠在妈妈的身边,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黑色的眼睛像两颗发亮的玻璃珠。

巴图坐在我旁边的小马扎上,我们爷俩,很久没有这样心平气和地待在一起了。

“爸,”他忽然开口,“对不起。”

我愣了一下:“好端端的,说这个干嘛?”

“之前,我总觉得您是瞎操心,觉得您就是太孤单了,才把感情寄托在一匹野马身上。”

他顿了顿,继续说:“今天我才明白,您不是。它……它真的不一样。”

我笑了笑,没说话。

“等天亮了,我去镇上买点专门给母马催奶的精饲料吧。”巴图说,“小家伙要吃奶,得让它妈妈吃好点。”

我点点头:“好。”

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聊我小时候在草原上放马的故事,聊他小时候怎么调皮捣蛋,聊他妈妈还在的时候,我们一家人最开心的日子。

很多年了,我们父子之间,从来没有像这样聊过天。

以前,他每次回来,都是匆匆忙忙。我们的话题,永远都是他的工作,我的身体,他什么时候给我找个保姆,我什么时候跟他回城。

那些话,听起来是关心,但总隔着一层什么。

今天晚上,那层隔膜,好像被这静谧的雪夜,和这对新生的母子,悄悄地融化了。

快天亮的时候,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我是被一阵轻微的触碰弄醒的。

我睁开眼,看见小马驹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我的床边。

它伸出湿漉漉的鼻子,小心翼翼地在我盖着的被子上闻来闻去。

它的眼睛清澈得像一汪泉水,倒映着我苍老的面容。

我伸出手,它吓得往后退了一步,躲到了妈妈的身后。

黑风走过来,用头拱了拱小马驹,像是在鼓励它。

它带着小马驹,又一次走到了我的面前。

这一次,小马驹没有躲。

我慢慢地,慢慢地,把手放在了它的小脑袋上。

它的绒毛很软,很暖。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整颗心,都被填满了。

07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但又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巴图到底还是回城里上班了,但他现在,几乎每隔两三天,就会回来一趟。

每次回来,后备箱都塞得满满的。

有给黑风母子买的精饲料、维生素,还有给我买的各种营养品和新衣服。

他会帮我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把水缸挑满,还会笨手笨脚地学着熬奶茶。

虽然味道总是不对,但我每次都喝得一滴不剩。

黑风和小马驹,没有再回那个简陋的草窝。

我把后院的旧羊圈收拾了出来,铺上了厚厚的干草,成了它们娘俩的新家。

我给小马驹起了个名字,叫“云朵”。

因为它跑起来的时候,那四只雪白的蹄子,真的就像四朵飘在草地上的小云彩。

云朵很黏人,尤其是黏我。

我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

我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它就把小脑袋搁在我的膝盖上,让我给它挠痒痒。

黑风就在不远处,安静地吃着草,看着我们,眼神里满是安详。

它不再是那匹带着野性的“黑风”了,它现在是一位母亲,一位朋友,一位家人。

我的身体,也一天天好了起来。

医生说我恢复得很好,心情舒畅是最好的良药。

我知道,我的药,就是院子里这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春天来的时候,草原上的草绿了。

巴图又一次劝我跟他回城里。

他说:“爸,您跟我回去吧。这边,我给您雇个人看着。您在城里,我也能天天照顾您。”

这一次,我没有像以前那样,直接拒绝。

我看着院子里正在追逐嬉戏的黑风和云朵,想了很久。

我对巴图说:“儿子,爸不去城里。”

巴图的眼神暗了一下。

我接着说:“但是,爸想把这个院子,重新翻修一下。”

“翻修?”巴图不解。

“对,”我点点头,脸上露出了笑容,“把栅栏加固一下,房子也重新修葺一下。你不是总说,城里的空气不好吗?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你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

“这里,永远有你的房间,有热奶茶,还有……两个等着你回家的家人。”

我指了指正在撒欢的黑风和云朵。

巴图看着我,看着院子里的马,看着这片生机勃勃的草原,眼圈慢慢地红了。

他走过来,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好,”他说,“爸,我听您的。我们一起,把这个家建得更好。”

阳光下,我们的影子,和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知道,我生命中最寒冷的那个冬天,已经过去了。

而这个春天,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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