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一凡/图)
快要一百年了,曹禺的名剧《日出》还在上演。一开年,市场上数得过来的就有三个不同版本的话剧《日出》在“同档期竞技”:央华版、天津人艺版和冯远征执导的北京人艺新排版,其中尤以央华版《日出》的卡司最为醒目:何赛飞、赵文瑄、徐俐……
这是一个奇特的组合:何赛飞,今年61岁,要饰演二十出头的明艳交际花陈白露;赵文瑄,台湾影视演员,屏幕上多以俊朗的正面形象示人,此前深入人心的角色是国父孙中山和《大明宫词》里英气逼人的薛公子,此番转战话剧舞台,却要演一个恋爱脑的油腻大亨;跨度最大、最出人意表的可能是徐俐——她本是中央电视台中文国际频道《中国新闻》的主播,观众早已习惯了她穿着板正西装、播报重大国际时事的冷静、专业形象,但在《日出》里,她头顶庸俗大花,浑身珠光宝气,说话咿咿呀呀,走路扭臀送胯,演活了一个浮夸又愚蠢、可厌又可怜的顾八奶奶。
曹禺先生的女儿万方说,“我看过舞台上不同版本的《日出》,作为编剧我也改编过《日出》,此剧是我爸爸在上世纪30年代创作的……几十年过去,《日出》新得就像是今日。”在看到何赛飞饰演的陈白露跟早年的恋人方达生重逢的第一场戏时,万方感动得差点流下眼泪,“真的想哭,非常被打动。同时这版《日出》又有很多喜剧色彩,让人忍不住地笑。悲喜才是戏剧的最高境界!”
用何赛飞自己的话来说,“悲剧打哪儿来?因为生活太可笑了。《日出》这个剧,创作手法上相对开放和自由,从舞台结构,到剖析人心,都更加犀利,单刀直入,也符合今天的时代美学。观众会被逗笑,但是笑中带泪。如果生活不可笑,哪来的悲剧呢?”
以六十高龄,饰演芳华少女,何赛飞贡献出了具有说服力的演技,但她也深知,“你叫我到电影里边,去演一个陈白露,我做不到了。我的脸老了。”但是在舞台上,在灯光下,演员的年龄是有掩盖性的。得益于长年的戏曲训练,她的身段几十年如一日地窈窕,旗袍一穿,高跟鞋一踩,大波浪长发一甩,曲线玲珑,嗓音也依然清甜宛转,“我可以用身段和声音,演出一个少女的情态,也可以把握角色的内心去体现它。”
但她依然要面临终极考验。陈白露服安眠药自杀这一幕剧终场景,导演安排她披上白色轻纱,从舞台上走下,直接步入观众席。
这真令人捏把汗——虽然没有大屏幕怼脸拍的特写镜头,但演员在观众席中行走,依然可能是一个暴露年龄的高危祛魅时刻。何赛飞用双臂打开披风,在追光下,衣袂飘过观众的身侧。所有人都在看她,很多人甚至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但她不看众人,向光而行。嘴里清晰地数着:“一片、两片、三片、四片、五片……”
如雷般的掌声响了起来。即便在观众近距离的目光考验下,她也做到了。这一刻,她就是陈白露。
话剧《日出》剧照(央华戏剧/图)
“原來是女高音”
作为演员,何赛飞的道路是宽广的,她本是越剧名伶,后来“触电”,转战大银幕,戏曲、评弹、话剧、舞台剧、影视……样样来得。何赛飞后来常说,是艺术改变了她的命运,如果不是走上了艺术的道路,她在小岛能看得见的唯一未来,便是嫁给某个渔民。
何赛飞生于浙江岱山,那是舟山群岛中的一处小岛,也是中国仅有的12个海岛县之一,她自幼喜欢唱唱跳跳,爱好文艺的父亲便教她弹奏三弦。在何赛飞的记忆中,父亲身边总是簇拥着不少热爱文艺的年轻人,有位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的翻砂工,唱得一口好越剧,在她17岁那年,县文工团来招演员,这位翻砂工连夜现教了她一段《碧玉簪》里李秀英的唱腔选段《归宁》。初生牛犊不怕虎,只学了一个晚上的何赛飞便信心满满地去考试了。
“其实之前我也没想过我能当演员,觉得能考进乐队就蛮好的,但文工团说,乐队不缺人。我觉得自己有音乐基础,学得蛮快的,去考试的时候还挺自信,唱这个回娘家的戏,眼泪都唱出来了。”
她没考上,因为嗓音条件不行,但是她唱出泪花的入戏感,给招生老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老师说,“这个小姑娘,感情倒是蛮好的。”于是破格给了她另一次复试机会,她唱了一段袁雪芬老师在《祥林嫂》里的选段《听他一番心酸话》。就这样,何赛飞一路闯过初试、复试和决选,终于考上了岱山越剧团。“当时那个高兴啊!觉得我从此就是有工作的人了!”
唱戏讲究童子功,对身段柔软度的训练需要在幼年就介入,何赛飞17岁才开始学戏,按梨园规矩已经属于非常晚,骨骼筋络都已经长成,也就意味着她要比别人付出更多的努力。剧团的训练异常辛苦,每天凌晨4点半起床,洗个脸、刷个牙就集合,5点刚过,学戏的少男少女已经排队到了离宿舍一里地外的山上。
话剧《日出》剧照(央华戏剧/图)
在高山大海之间吊嗓子是一项考验,声带振动所发出的声响,离开口腔之后便要应对无尽的空旷,唯有凝练、清亮、高饱和的声线,才不会被风吹散。旧时代没有话筒音箱,戏剧演员全靠一条肉嗓,要唱响整个剧院,声音能直达最后一排观众的耳中,靠的就是这种磨练声带的方式。海风猎猎,小城的人们还没醒来,只有这群半大孩子,极力用他们的声线挑战虚空。
吊完嗓子,活动筋骨,接着回团里练功:毯子功、压腿、踢腿、翻身……一大套练完,也才早上七八点钟,甚至连早饭都没吃——饿着肚子练才能身轻如燕。吃罢早饭,可以休息片刻,然后又是练功:练刀枪把子、练水袖……日复一日,满满当当,没有闲的时候。
何赛飞学的行当是闺门旦,但老师跟她说,花旦、青衣这些行当也都要学,技多不压身,行当学得越多,才能有更多的演出机会。尤其她所师从的张云霞“张派”,更是以唱腔丰富、行当全面著称。“张老师本人不光会演青衣,她演刀马旦、花旦、闺门旦、小旦,都很精通,都能塑造。好在我这个人也不怕吃苦,我很用功的,一有机会,还要给自己开小灶,总是愿意多学点。”在越剧之外,她学昆曲、学京剧、学评弹……对于演员来说,没有白学的本事,学习的疆界不设限,所能诠释的范围才能不受限。
“当年为了练《断桥》那场戏,我白娘子的小碎步要跟上许仙和青儿的大脚步跑圆场,那是天天脚上绑了沙包练的,上身要平,还要端水盆来练,一圈下来,水不能洒出来,一天练下来,浑身都是汗水。习惯了天天绑沙包练台步,一旦沙包拿掉,就能健步如飞,又匀又稳。台步太重要了,台步不好看,身上所有的动作都不会好看。”直到现在,何赛飞如果去戏曲晚会演出剧目,同行还会说:嗬!何老师这个台步,脚底下是装了滑轮吗?
她向来不觉得自己有一副好嗓子,一度认为自己是个女中音,连G调的5(唆)都唱不上去,入学之后,嗓音先天条件不足一度是她的短板。但长时间严格的发声训练,打开了她的声带。越剧作为一个较为年轻的剧种,在唱腔和音律上博采众长,表现方式极为多样。何赛飞学会了根据演唱和念白的需要,改变发声的位置,也学会了从张力很大的低音区,唱到中音区乃至嘹亮的高音区,瞬间实现真假声的无缝衔接——后来她去看医生,医生一检查她的声带,告诉她:你是妥妥的女高音!从硬件条件上来说,你的声带就是女高音的声带。
越剧电影《五女拜寿》剧照,何赛飞和茅威涛
“三姨太我要了!”
何赛飞开始学戏的时候,“文革”浩劫才结束不久,大家都希望把中国传统戏曲复兴起来。很多戏曲名家、名角儿此前都下放到了厂矿,被迫荒废了功夫,等再回来带徒弟的时候已经有了年纪,身段和嗓音不再,他们大多怀有一种时不我待的迫切心情,想抓紧时间培养一批青年演员,把自己的一身功夫往下传。
在老梨园行里,师徒规矩很大,“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有时候,师父藏着掖着,徒弟还得千方百计“偷师”。但何赛飞说,她们这一代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所有老师对她们都是倾囊相授,生怕传统文化的瑰宝在自己手上失了传。
1983年,“浙江越剧小百花赴香港演出团”第一次到香港,带去的是《五女拜寿》《汉宫怨》《双玉蝉》三台大戏,这是改革开放之后带有破冰意味的文化交流,整个香港都为之轰动。
为了筹备这次重要的赴港交流活动,浙江省专门提前组织了“赴港培训班”,在各个市县年轻演员里“掐尖”,集中了二十多位好苗子一起排练,师资力量也是前所未有的强大,“都是京、昆的优秀名家,唱腔方面有中央民族音乐学院专攻民族唱法的老师,表演方面有电影和话剧的老师,集全国名家之力,来培养我们这些孩子。真的幸运,我们的起点很高,从没走过歪路,无论表演还是演唱,都是顶尖名师手把手调教出来的。”
按何赛飞的回忆,在香港,她和妹妹夏赛丽还有陈辉玲三个人的一场仅42分钟的《断桥》折子戏,观众热烈鼓掌24次,现场氛围疯狂而热烈,每两分钟不到就掀起一个高潮。在惊艳香江的次年,浙江小百花越剧团成立,旨在打造一个能够引领戏曲发展的“榜样型”剧团,何赛飞自然成了其中的一员。
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剧照
《五女拜寿》是浙江籍的剧作家顾锡东先生为“小百花”量身定制的戏,剧团成立当年,这部戏就被搬上了电影银幕,演员班底群星荟萃。“整个视觉艺术非常浪漫和诗化,从音律,从服饰、舞美等等,‘小百花’其实是在戏曲界引领时尚的,跟京剧、昆剧比起来,越剧本身是一个相对年轻的剧种,所以它的开放度就比较大,能够跟随时代的审美进行创新。”电影《五女拜寿》采用实景拍摄,弱化舞台妆造,用镜头语言重新组织戏曲故事。为了能在国庆前杀青,剧组加班加点,何赛飞因为疲劳过度,在拍摄现场虚脱晕倒了。电影上映后,红遍大江南北,获颁第五届中国电影金鸡奖的最佳戏曲片,至今仍是戏迷和戏剧同行心中不可磨灭的经典记忆,何赛飞也因为剧中的“翠云”一角,捧回了长春电影制片厂“小百花”奖的优秀戏曲片女主角奖。
何赛飞常说,她是时代的幸运儿:戏曲的复兴,中国第五代电影导演的崛起,内地与香港合拍片的繁荣期,她都赶上了。时代的每一步,她都踩在了点上。在参演《五女拜寿》和89版电影《红楼梦》之后,她开始有了越来越多“触电”的机会。在张艺谋的《大红灯笼高高挂》、李少红的《红粉》、陈凯歌的《风月》、李安的《色戒》中……何赛飞都有精彩演出。
张艺谋筹备《大红灯笼高高挂》时,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演员来饰演京剧名伶出身的三姨太梅姗,他向何赛飞发出了邀约。
何赛飞一开始并没有答应,她觉得三姨太只是个配角,戏份不足,但看了苏童的原著小说《妻妾成群》之后,被梅姗这个复杂又悲剧的角色迷住,决定出演:“三姨太我要了!”
为了演好三姨太,她得现学京剧,张艺谋对她很有信心,觉得她是学戏出身,一定可以触类旁通,殊不知京剧与越剧之间,隔行大过隔山,吐字不同唱腔不同,连发声的方法和位置都彻底不同。“那时候真是死磕,我非常努力地学了半年京剧才开工。”剧组给她找了京剧院的老师,又找来山西京剧团的琴师,张艺谋下了死命令,每天不训练满若干小时就不允许出门。等到拍摄的时候,全部用的是何赛飞的同期声清唱,一副极亮的嗓子,把京剧唱得有模有样。
“当时法国荣誉军团都来邀请我到法国演出,因为他们看了电影,想当然地认为何赛飞一定是京剧团的,就托人在中国找我,找了一圈,找不到这个人,京剧界没有何赛飞,后来才知道我原来是唱越剧的。”
电影《敌后武工队》剧照
该如何饰演母亲呢?
台上十分钟,台下十年功。何赛飞说,戏曲就是功不离身,功夫不能断。一天两天不练功,演员自己知道,再多断几天,师父就看出来了,再多断一阵,观众就看出破绽了。这是糊弄不过去的。好的戏曲演员,举手投足皆是戏,戏曲那种全方位的严格训练,让她在转战影视后也能游刃有余,反过来,她又把电影、电视中新的表演方式和新的观众缘,带回到她的戏曲世界,用更广泛、更出圈的影响力,来反哺她的老本行。
《大红灯笼高高挂》里的“梅珊”、《风月》里跟张国荣演对手戏的“秀仪”、《红粉》里的青楼女子“小萼”、《大宅门》中敢爱敢恨的“杨九红”、《孝庄秘史》里备极荣宠的“海兰珠”、《雷雨》里的繁漪、《日出》里的陈白露……何赛飞似乎特别擅长表现那些内心层次多、矛盾感强、有一点扭曲然而又魅力十足的复杂女性角色。近两年,她凭借电影《追月》中的戚老师一角,获得了第36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女主角和第9届中加国际电影节的最佳女演员。
《追月》是一部小成本电影,主角“戚老师”也是一位曾经红遍全国的越剧明星,在舞台上光彩夺目。为了追求成功她不择手段,在日常生活中与子女疏远,晚年身患重病后,她联络上久未联系的儿女,一段隐秘的过往也就此揭开。
一开始,何赛飞并不想接这个角色,因为她对“戚老师”这样的母亲不认同。而在何赛飞的生命之中,亦有一段尘封的往事。
2005年12月28日,北京,何赛飞(右)和陶慧敏在大型电影音乐会“世纪之梦”上演出(视觉中国/图)
在何赛飞五岁的时候,她的父母离异,母亲带走了姐姐和妹妹,把二女儿何赛飞丢给了她父亲,父女俩在贫寒中相依为命,为了抚养她,父亲终生没有再婚。在何赛飞幼小的心灵里,她始终不明白为何母亲独独抛下了自己。
“我心目中认为,妈妈把我抛弃了。我四五岁就离开妈妈,那时候我很小,经常偷偷在大街上跟着一个女人,因为我隐约感觉她很像我妈妈,最后终于有一天让我跟到了她家门口,发现她是一个修皮鞋的,她并不是我妈妈。小学的时候,我妈妈来学校看过我两次,她想来给我做双鞋子。我在操场上,她来捏捏我的脚,我记忆很深,但是我都没有抬头看过她。现在想来真有意思,妈妈的脸我都不愿意去看,但是又暗中跟踪一个像妈妈的女人,小孩子的心理真是很可怜的。”
戏曲名家袁雪芬曾经对何赛飞提过一个特殊要求,“35岁之前不要生孩子。”何赛飞确实做到了,她婚后丁克了十年,把全部精力都献给舞台,直到35岁才有了自己的孩子。但童年的经历让何赛飞始终认为,在孩子的世界里,母亲的缺席是巨大的、无法弥补的遗憾,所以女性一旦选择了成为母亲,就意味着一种深沉的责任,无论如何都要守护婚姻和儿女,“因为孩子是无辜的。”
她从本质上无法接受“戚老师”这样的母亲形象,但最终,出于对小成本电影的支持,她接下了邀约,也渐渐代入到这个因戏成痴、不疯魔不成活的角色之中。也许,在对戏曲深入骨髓的挚爱这一点上,她与“戚老师”是相通的。
成为母亲,到底意味着什么?她也是在生命逐渐成熟的岁月中,才渐渐理解了当年的母亲,和当年那个默默跟在陌生女人身后的孤独小孩。何赛飞说,在她二十多岁的时候,曾有人找上门来,想把她与父母原生家庭的故事拍成电影,当时她不同意,把来人骂了一通,骂走了。可是后来,随着年龄渐长,她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可以,她会如何饰演她的母亲呢?
2020年,天津,何赛飞出演话剧连台戏《雷雨》《雷雨·后》(视觉中国/图)
中国人在生活里的表达,是退好几步的——对话何赛飞
“徒子徒孙一起教”
南方人物周刊:这几年参加各种戏曲综艺节目,跟许多年轻的戏曲演员接触,感觉他们的状态有什么变化吗?有没有感受到一些传统文化回潮的势头?
何赛飞:能看出年轻人的热情更加高涨,注意力更集中了。戏曲的发展是经历过起落的,对于我们这一代、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人来说,一个演员的成功或起落,其实是跟行业的兴旺或起落分不开的,个人的发展,跟时代所提供的空间是分不开的。
南方人物周刊:我也是后来才意识到,那时候你转型演电影,可能并不是一个孤立的个人选择,实际上,那个时代有很多戏曲演员去做其他事情,转行甚至下海经商的人不在少数。并不一定是说贪恋外面的热闹,其实可能是没戏可演……
何赛飞:当然这是主要原因了。如果你自己的戏曲主业很饱满,有干不完的事儿,外面的信息自然也就填不进来,但如果你没有创作机会,没有演出机会,就很容易关注外界的风吹草动,但凡外面有一点机会,就会很容易动摇。
我刚刚入行的时候,正好是“小百花”(浙江小百花越剧团)起步的时候,缺演员,剧本也少。大家日常没什么文艺节目可看,然后有一个小百花,注意力全过来了。那么只要演员足够努力,机会是很多的,因为稀缺。随着时代的发展,文化的繁荣,各种各样的文艺样式多了起来,观众就分流了,传统戏曲开始有点留不住观众了,一直到最近这些年。其实戏曲演员还是挺难的,剧团多了,演员多了,戏曲演员需要很长时间的学习训练,从毕业到能演出,一直成长,贯穿整整一生的时间,但面前的创作机会却很少。戏曲演员要有观众缘,在国内国外海量的文艺形态和信息量中间去争取观众的注意力,还是蛮辛苦的。
南方人物周刊:演电影能被更多人看见,但从演员的角度来说,你原来在剧团里是台柱子,经常演女一号、演主角,可到了电影行业之后,你演了大量的配角,会为此感到失落吗?
何赛飞:其实我从影,《大红灯笼高高挂》是一个比较明显的转折点,当时我就像你说的这样,心理上还是有“舞台上我是主要演员”这样一种感觉。所以我很明确地跟张艺谋导演和剧组说:这个人物有没有戏?如果没有戏的话,我就不接了。
我记得当时还没有剧本,剧组就让我先去看苏童的原著小说,小说登在《收获》上,我一看就看进去了。我发现三姨太这个人物,虽然不是主角,但是她很复杂,很有意思。角色吸引了我,我就愿意去了。本质上还是想演戏,想创作,只要能激发创作欲,就不分角色大小。
(孙一凡/图)
南方人物周刊:这些年你花很多精力自费灌录唱片,在网络社交媒体上发布小视频,为推广传统戏曲做了很多工作,包括前段时间在湖北卫视的戏曲真人秀《戏码头——中国青衣大会》当导师,能讲讲你所学的戏曲流派吗?
何赛飞:严格来讲,我学的是张云霞老师的“张派”,这个流派在越剧里是属于比较有难度的。以前上海音乐学院的教授、作曲家连波老师就说过一句非常有意思的话,他说“张派的音律,学术性很高”。
因为张云霞老师学过京剧和昆曲,后来才转入越剧,师从袁雪芬老师,越剧的很多流派,其实都是从袁雪芬老师的“袁派”里派生出来的。张云霞老师的“张派”,特点是旋律丰富,“一戏一腔”。因为张老师本人不光会演青衣,她演刀马旦、花旦、闺门旦、小旦,都很精通,都能塑造,这种非常全面的特点,就让她在塑造人物的时候,可以因需而变,比如《貂蝉》这出戏,貂蝉是个很复杂的女性角色,这一个人物身上,有好几个行当,跟不同的人在一起,她就呈现出不同行当的气质:比如她跟王允在一起的时候,有青衣的意味;跟董卓在一起的时候,她是个小花旦;跟吕布在一起的时候,她又是闺门旦……貂蝉出于她任务和行动的需要、人物关系的需要,她的举止会变,这中间就体现出张老师高超的塑造能力,她的唱腔也就更难一些。
南方人物周刊:所以“张派”的传人也就比较少,你现在带徒弟多不多?
何赛飞:我有一个正式的徒弟,在芳华越剧团,叫郑全,她现在手下也带着两个孩子,实际上我们也不分什么辈儿了,这两个小孩儿我也混在一起教。
南方人物周刊:你带一个徒弟,徒弟又带两个徒弟,其实就是三个传人,也就是说你“徒子徒孙”都一起教,不是老梨园行那种论资排辈的规矩了。
何赛飞:对!没错!我就直接教了。我们是谁有空谁教,谁需要就教谁——只要年轻人愿意学!我离开剧团比较早,也不在戏剧学院任课,所以直接带徒弟的机会比较少。但是这些年,只要是戏曲的事情叫我,我就尽可能地去参加,包括一些戏曲真人秀节目,做评委,做导师,无形中也是在做一种传承。
像我最近排练话剧《日出》,我跟年轻演员们说好,谁愿意多学一点,就提前到排练场来。我每次教给他们几个戏曲动作,第二天再回来复习一下,看看掌握得如何,然后再教一个新的。我就体会到我的老师们当年的心情,我想把我自己知道的都告诉她们,跟我的老师当年一样,就生怕年轻人不学。
我还自费录了很多专辑,整理了很多老唱片,放在抖音上,去传播越剧。我出的越剧唱片里面,都是有伴奏带的,两碟唱片,配两碟伴奏带。可以说,全中国就我一个人做戏曲唱片是带了伴奏带的,我就希望大家能够去用,可以跟学,跟唱。
电影《追月》剧照
“这药我平时也吃的”
南方人物周刊:你凭《追月》这个电影捧回金鸡奖最佳女主角的时候,《追月》还没有公映,在提名的几个女演员中,大家普遍看好惠英红,最后奖项开出来,有点爆冷的感觉,因为当时大众还没有看到《追月》这个电影,可能就会有一些争议,当时你的感受如何?
何赛飞:当时我们提名的有五位候选人,在最后名单公布的前一晚,就先颁发了提名奖。对于组委会来说,《追月》早在北京电影节已经上映过了,组委会和评委们都是看过这个电影的,所以从奖项流程上来说是合规的,是完全成立的。因为金鸡奖本来就是一个专家奖,不像百花奖可能更偏大众。
南方人物周刊:等到《追月》在全国院线上映的时候,观众基本上觉得这个电影是何赛飞老师“人保戏”了,很多影评都说,整个电影的处理方式不见得特别精彩,但是你演的戚老师这个角色太精彩了。
何赛飞:戚老师这个人物写得精彩,原著小说就精彩,小说里面给到了这个人物的特质。戚老师这样一个女演员、一个母亲,她的人生轨迹和选择,是很特殊的,不常见的,所以她一定会带来一个异质感。
南方人物周刊:听说你一开始还有点抵触,不太喜欢这个角色,不太想接这样的角色,是不是?
何赛飞:我确实不太喜欢戚老师这个角色,我不太认同这样的女性,尤其不认同她这样当一个母亲,当然这是我特别个人的一个视角。
但是这个戏所需要的演员素质:越剧出身,有年龄和生活阅历,又有影视表演经验……所以大家都认为我合适,说这个角色非我莫属。加上这是一个小成本的戏,预算不多,说白了没什么钱,如果我不帮他们,好像也说不过去,会感觉自己特别不仗义。所以虽然不喜欢这个角色,我还是接了,似乎是义不容辞。而我一旦接了,我就要想方设法地去塑造她,走进她的内心。
南方人物周刊:有没有那么一个瞬间,你觉得你突然理解戚老师、接受戚老师了?
何赛飞:演员这个职业,它跟别的职业不一样,比如说做生意,有收入、有回报,可能就会有动力去做,但演员不是这样。演员跟角色之间,像交朋友或者谈恋爱一样,你如果不喜欢这个角色,只是表面交往,你贴不上去,角色也不会真心待你。必须要爱上这个角色,必须要让角色附体,全身心地去感同身受角色的心。
戚老师这个人物确实很奇怪,但当时我正在学评弹,准备录唱片,我非常专心地在学评弹大师徐丽仙老师的唱腔。徐丽仙老师早已去世了,她最后患的是舌癌,可是她癌症出院之后还在录音,就是抢录,要赶在声带彻底坏掉之前赶紧录下来。为了艺术,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这种复杂的感受,把我跟戚老师团在一起了,我突然感受到所有女演员共同的命运。戚老师有什么错?她要成就自己的艺术,她那么难,又想演好戏,又想求得孩子的原谅,作为女演员有多么不容易,我也是这样。作为何赛飞,我也很不容易。
南方人物周刊:在塑造戚老师这个角色的过程中,有没有哪一场戏是你觉得演得特别high、特别有难度又特别过瘾的?
何赛飞:其实对演员来说,high的戏反而是好演的,因为这样的戏任务比较明确,情绪也饱满,反而更好掌握。比如《追月》里面大家普遍好评的那段“戏中戏”——戚老师辅导年轻演员排戏——他们都认为那一段我演得特别到位,特别真切。但其实那段对我来说根本不难,为什么?我就是这个职业的,我平时也在辅导年轻孩子排戏,那就是我的生活,在我小时候,我的老师也是这样辅导我们排戏的,这是我从小到大记忆深处最最熟悉的场景。说老实话,这样的戏,导演都导不出来,都是靠演员自身的经验去完成的。
对我来说,最有挑战的反而是那些需要演员二度创作的戏。比如戚老师(给竞争对手)下药,这个充满争议的戏要怎么演?怎么样处理才能既适合这个人物,又体现出这个人物的复杂性,这个是费脑筋的。下药是一个会让大家讨厌的举动,怎么样演得让它可接受?导演和我分析了很长时间,最后我给她加了一句台词,我让戚老师多说了一句:“(这药)我平时也吃的。”
虽然只是一句台词,但是加了这句,丰富性就多了很多,一来弥补了“下药”这个极端的行为,她知道这药是不会吃出人命的,而且,她自己平时也吃,说明她日常也是精神压力很大、容易依赖药物。加了这一句,戚老师才不像一个坏人,有了立体度——演员要下功夫费心的,就是在这样的人物细节上去细抠。
何赛飞、何英、茅威涛、方雪雯、董柯娣(资料图/图)
“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可是她多么难过”
南方人物周刊:你在采访中提到,这些年为了家庭和孩子做了很多牺牲,你说如果你是一个男性,可以有更多时间投入事业的话,会做得非常好。听起来有一种“恨不生为男儿身”的遗憾。
何赛飞:客观来说,女性在一个职业上面做出成绩,确实比男性难,需要承担的东西也更多。尤其是当女性当了妈妈,母亲的天性让她对孩子的爱更细腻,精力也花得更多,然后社会约定俗成的对女性的要求似乎也是如此。人们总是希望爸爸在工作上多做出成绩,而妈妈多把精力放在家里,包括女性在社会上、在人群中,与人接触总要有一些界限和分寸,需要去抵抗和回避的东西很多,事业女性是很不容易的。
南方人物周刊:你无法接受戚老师作为一个母亲,为了艺术和自己事业的成功,放弃了孩子。你是一个把家庭和孩子看得很重的人吧?
何赛飞:戚老师对孩子是彻底放手的,但是按我的个性,我放不了手。前面二十几年,我都是把要拍的戏全部安排在一起,集中拍完,然后尽量多留时间给家里。我宁可不休息,天天拍,我就可以快点回家。
南方人物周刊:在你的成长过程中,母亲是缺席的,对你来讲,可能是一个终身的遗憾,所以你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也在一个母亲经常缺席的环境中长大,是不是这样?也许你通过对孩子的陪伴,做一个始终不缺席的母亲,让自己过往的缺憾得到了修补。
何赛飞:我现在都六十多了,我觉得我的人生,跟大多数人比起来,确实是有一个比较特殊的童年。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在上海有人来找我,想把我们家的事情拍成电影,我不同意,很生气,把他骂出去了。
但我后来在想,如果要我演我母亲,去塑造我的母亲,我母亲这个形象也是很有意思的,如果演当时这场戏的话,我要怎么演我母亲?当我带着布料去找她,她是出于什么心理平平淡淡地接待了我?那一年我17岁,刚刚被招入剧团、成为演员。我们已经十几年没有见面,她给我量尺寸、做衣服,却没有任何亲热的表示,连肢体接触都没有,也没有一丝笑容,确实挺遗憾的。
我当时还特意找了一个男孩子陪我去的,一个号称喜欢我的年轻男孩。我记得母亲那个房子很灰暗,像点着煤油灯一样黑黑的。
南方人物周刊:从一个孩子的心理,你觉得自己是有工作、有价值的人,你想让母亲看见你的价值……
何赛飞:母亲当时可能因为身边有人还是怎样,她对我的出现无动于衷,脸上都没有看到她笑过,可能她也难过。这件事,到现在为止,对我都是个谜。
2023年,江苏无锡,西安交响乐团与何赛飞在《长·安》唐诗交响吟诵音乐会上演出(西安交响乐团/图)
南方人物周刊:但是她认出了你?
何赛飞:我读小学的时候,母亲还是来看过我两次,她想来给我做双鞋子。我在操场上,她来捏捏我的脚,我记忆很深的,但是我都没有抬头看过她。我心目当中,妈妈把我抛弃了。妈妈的脸我都不愿意去看,但是我小时候经常偷偷跟着一个女人,我隐约觉得她很像我妈妈,我五岁离开妈妈,我在大街上经常跟着那个女人走,想知道她住在哪里——小孩心理很可怜的。最后有一天,终于让我跟到了她,她是一个修皮鞋的女性,她家门口有个皮鞋摊,她不是我妈妈。我一边不肯见我妈,一边又自己偷偷地在这里追踪一个人,这种缺憾贯穿了我。
所以当我17岁带着布料去找她时,我很想跟母亲建立一种关系,心里实在太想了,才这样做。后来不久,我妹妹夏赛丽就来找我了,她比我小四岁,父母离婚时,她才刚刚出生没多久。我进入县越剧团之后,舟山地区越剧团招生,赛丽知道姐姐在学越剧,她就来找我。我就叫她到剧团来,教她甩水袖,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想一定是母亲让她来找我。
南方人物周刊:你在内心里完成了这种和解。
何赛飞:是的。后来母亲身体不好了,我还去看妈妈的,爸爸其实也知道,他装作不知道。孩子大了,总会想妈妈的,应该让孩子见妈妈。我爸爸去世挺早,五十出头就走了,后来两年,妈妈生病,我去看过她好几次,给她洗头,给她擦身。她已经不能动了,只能躺在床上洗头,头这样挂下来,我帮她擦洗,她就说了一句:惬意。是我们宁波话,意思是“舒服”。我也算是了了我的一点点心。
南方人物周刊:但是你们都不会再提起当年的事情,也不会去表达、去追问了。
何赛飞:实际上,我发现文艺作品是文艺作品,生活跟文艺作品还是有所不同,中国人在生活里的表达,是退好几步的。我们都不善表达,所以我想,母亲虽然没有表现出对我的亲热,但内心一定很丰富。如果我去饰演我的母亲,会很难演,但是我能体会她的复杂感受,这跟生活阅历有关。戏里面有些东西就表达出来了,但日常生活中,恰恰是不表达。
所以好的电影,台词是少的,表情也是少的。高级的表演,它是需要留白的,它留白的可能是节奏,也可能是时间。在观众有思索之前,感受到更深刻的人物情绪,观众才会知道:啊,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可是她刚刚,是多么难过。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蒯乐昊
责编 杨静茹
友情提示
本站部分转载文章,皆来自互联网,仅供参考及分享,并不用于任何商业用途;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涉及作品内容、版权和其他问题,请与本网联系,我们将在第一时间删除内容!
联系邮箱:104246360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