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早就备好了,就等你回来。"她站在陌生少年身旁,笑容如十六年前初见时一样明媚,只是眼角多了几道岁月的痕迹。
我永远记得1992年那个夏天。
刚从技校毕业的我,拎着一个破旧的帆布包来到省城,怀揣着改变命运的渴望和对未来的迷茫。
那时的省城对我这个乡下小伙子而言,像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街上的霓虹灯、川流不息的自行车、身着时髦衣服的年轻人,都让我目不暇接。
租房成了我的第一道难关,揣着从家里带来的几百块钱,我不敢住招待所,怕没几天就花光了。
几经辗转,在一条老旧的胡同里,我找到了一间不足十平米的隔断房,砖墙木窗,屋顶还挂着几根晾衣绳。
房东周阿姨是个和蔼的中年妇女,头发盘得一丝不苟,说话轻声细语,从她家那台14英寸的彩电和红木家具就能看出生活条件不错。
"小伙子,从哪里来啊?"周阿姨边收房租边问。
"从X县来的,刚技校毕业。"我紧张地搓着手,生怕她嫌弃我是乡下人。
"哦,那边山清水秀的,我们单位有同事就是那边人。"周阿姨点点头,"我这房子虽小,但干净,你一个人住正合适。"
第一次见到凌雯,是在一个闷热的午后。
她穿着浅蓝色连衣裙,乌黑的长发扎成马尾,白皙的皮肤在阳光下几乎透明,清秀的面庞上挂着礼貌性的微笑。
"这是我女儿,今年刚大学毕业,在外贸公司上班。"周阿姨介绍道,眼中流露出掩不住的骄傲,"平时你有什么事情也可以找她帮忙。"
我局促地点点头,不敢多看她一眼。
那时的我,黝黑瘦小,头发像鸡窝一样蓬乱,身上的确良衬衫已经洗得发白,裤子还是父亲改小的旧裤子,站在这个精致的姑娘面前,只觉得自惭形秽。
"你好,我叫凌雯。"她主动伸出手,声音清脆如同山泉。
"林峰,我叫林峰。"我连忙擦了擦手心的汗,轻轻握了一下就立刻松开,像是怕弄脏了她的手一样。
我很快在一家国营机械厂找到了工作,白天跟着师傅学技术,晚上回来还要自学相关知识,每天早出晚归,起早贪黑。
厂里的老师傅们都说我勤快,肯学,脑子活络,经常夸我"小伙子有前途"。
虽然收入不高,但对于刚出门打拼的我来说,已经很知足了。
有时回来晚了,总能发现桌上留着一碗热汤或是几个馒头,看包装是从附近的小馆子买来的。
一开始我以为是周阿姨的好意,后来从院子里晾晒的衣服看出来,周阿姨白天常不在家,而凌雯每天傍晚才回来,恰好比我早一些。
我知道是凌雯留的,但从未当面致谢,只是在每月交房租时多带些家乡的土特产给周阿姨——腌制的笋干、晒干的野蘑菇、自家做的豆腐乳。
"哎呀,你这孩子,花这钱干啥。"周阿姨每次都推辞,但最后总是笑眯眯地收下,然后念叨几句"现在的年轻人真懂事"。
那年秋天,厂里派我去学习新设备操作,回来时已是深夜,胡同里漆黑一片。
路灯坏了有段日子,还没修好,只能靠月光和零星的窗户透出的灯光摸索着走。
走到胡同口时,我突然听到一阵低低的抽泣声,那声音压抑又隐忍,像是不想让人发现。
凌雯蹲在墙角,双手抱膝,肩膀微微颤抖,月光下的剪影显得那么孤单。
"你... 怎么了?"我犹豫着问道,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该不该打扰她。
她抬起头,眼睛红肿,妆容有些花了,脸上还挂着泪痕。
"林峰?"她愣了一下,赶紧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勉强笑了笑,"没事,就是工作上的事,别担心。"
我掏出口袋里皱巴巴的手帕递给她:"擦擦吧,别着凉了。"
那是我从家里带来的手帕,母亲亲手缝制的,虽然有些粗糙,但很干净。
她接过手帕,轻轻擦了擦眼泪,然后深吸一口气,似乎想平复自己的情绪。
那晚,我们坐在胡同口的石阶上,她断断续续地讲述着工作中遇到的困境。
原来她所在的外贸公司经营不善,已经几个月没发工资了,而她不想让母亲担心,一直瞒着。
"你为什么不告诉阿姨呢?"我问,心想周阿姨看起来不是那种不通情理的人。
"妈妈供我上大学已经很不容易了,她一直以我在外贸公司工作为荣,常在街坊邻居面前夸我。"凌雯苦笑一声,"如果知道公司连工资都发不出来,她该多失望啊。"
"你有什么打算?"我问。
"可能要换工作了,"她叹了口气,眼睛望着远处模糊的灯光,"但现在找工作很难,特别是没有关系的,几个同学已经回家啦。"
不知哪来的勇气,我脱口而出:"我在厂里认识几个师傅,他们人脉挺广的,要不我帮你问问?"
她惊讶地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希望。
"真的吗?你能帮我问问?"她的声音明显轻快了些。
"我尽力而为,不过别抱太大希望。"我不敢打包票,毕竟我自己在厂里还是个新人。
就这样,我开始帮她四处打听工作的事情。
那段时间,我每天下班就去找师傅们聊天,旁敲侧击地打听哪里在招人。
刘师傅是厂里的老技术工人,人缘特别好,知道我的来意后,拍着我的肩膀说:"小林,你小子是不是看上谁家姑娘啦?"
我连忙摆手:"师傅您别开玩笑,是我房东阿姨的女儿,大学生,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我就想帮个忙。"
"行吧行吧,我给你打听打听。"刘师傅笑呵呵地说,"不过你小子也该谈个对象了,厂里统计科的小王不错,人家可是高中毕业呢。"
我只是笑笑,没接话茬。
这段时间,我和凌雯的交集变多了,有时下班后一起去附近的小摊吃面,边吃边聊各自的生活。
她谈吐优雅,见多识广,说起香港电影、台湾歌曲头头是道;而我只能讲些厂里的琐事和家乡的趣闻,但她总是听得很认真,不时被我笨拙的方言逗得发笑。
"你这么说话,真可爱。"她模仿我的口音,咯咯笑着。
"别笑了,我这几年一直在练普通话呢。"我装作生气,但心里却甜滋滋的。
每到这时,我都会偷偷看她的侧脸,看她笑起来时弯弯的眉眼,看她唇边那颗小小的痣,心里像是揣了只小兔子,怦怦直跳。
那时天桥边的录像厅正热闹,五毛钱一场的港片连环放,凌雯对那些动作片不感兴趣,却对《阿飞正传》这样的文艺片着迷。
"张国荣真是个天才,"看完电影,凌雯感叹道,"他的眼神能说话。"
我点点头,其实我更喜欢李连杰的《少林寺》,但我不好意思说出来。
在我的帮忙下,凌雯最终在一家国企找到了工作,虽然只是个普通文员,但待遇比之前好了不少,而且稳定。
她请我去新开的肯德基吃饭,那是我第一次尝到这种洋快餐,看着周围穿着时髦的年轻人,我感到有些格格不入。
"这个汉堡要怎么吃?"我小声问她,不敢太大声,怕被人笑话。
她微笑着示范:"先剥开包装纸,然后两手拿着,这样咬一口就行了。"
看着她熟练地用刀叉切鸡块的样子,我心里既羡慕又敬佩。
"别紧张,"她看出我的不自在,轻声说,"你再看看周围,很多人也是第一次来。"
我环顾四周,发现确实有不少人和我一样手足无措,这才稍微放松了些。
"谢谢你,"吃完饭,她认真地说,"不只是帮我找工作,还有这段时间的陪伴。"
我不善言辞,只是摆摆手:"小事一桩,举手之劳。"
回家的路上,天空下起了蒙蒙细雨,我撑开随身带着的雨伞,凌雯自然地靠近我,我们贴得很近,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洗发水香气。
雨水打在油纸伞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我们的手不经意地碰到了一起,然后自然而然地牵住了。
那一刻,心跳快得像是要蹦出胸膛,我不敢看她,只是盯着前方湿漉漉的路面。
"你的手真粗糙,"她轻声说,但没有松开,反而握得更紧了些,"是不是工作太辛苦了?"
"嗯,车间里的活都这样。"我的声音有些发抖,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兴奋。
从那天起,我们开始了秘密的交往。
秘密是因为我深知自己与她的差距,技校毕业的车间工人和大学毕业的文员,身份悬殊,也怕周阿姨知道后会反对。
夏夜的公园长椅,我们一起看着天上的星星;初秋的电影院,我们偷偷牵手;冬日的小饭馆,我们分享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
我们的足迹遍布城市的各个角落,每个角落都留下了我们的回忆。
在她的影响下,我开始买书看,从简单的武侠小说到她推荐的《平凡的世界》;学习普通话,一遍遍跟着收音机里的播音员练习;甚至换掉了从农村带来的老式衣服,买了件半新不旧的夹克衫。
凌雯教我如何系领带,如何使用公筷公勺,如何在餐厅点菜,这些在她看来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对我而言都是全新的体验。
"你学得真快,"她常常这样夸我,"比我认识的很多人都要聪明。"
每当听到这样的话,我都会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通过自己的努力,成为配得上她的人。
然而好景不长。
1994年的春天,改革开放的大潮席卷而来,国企改革成为热门话题,厂里开始改制,大批工人下岗,我也在其中。
一纸解聘书,几百块钱的补偿金,十几年的国企工人梦就这样结束了。
那段时间,我四处奔波找工作,从机械厂到建筑工地,从小作坊到个体户,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岗位。
每天回到那个狭小的隔断房,望着天花板发呆,心中的挫败感越来越强。
脾气也变得暴躁,总是对凌雯发火,明明是她好心安慰我,我却把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发泄在她身上。
"你不明白,你根本不明白失业是什么感受!"一次争吵中,我冲着她吼道。
"那你告诉我啊,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说心里的感受?"她眼睛红红的,声音却很坚定。
"说了你能懂吗?你是大学生,有稳定工作,有体面的身份,而我呢?一个下岗工人,连房租都快付不起了!"我苦笑着,心里又酸又涩。
她耐心地安慰我,甚至主动提出经济上的帮助,但我的自尊心不允许我接受。
"我可以先借给你,等你找到工作再还我。"她小心翼翼地说,生怕伤害我的自尊。
"不用,我还不至于靠女人养活。"我冷冷地拒绝了。
一天晚上,我们又因为这事吵了起来。
她说:"林峰,你为什么就不能放下那该死的自尊心呢?我们是一对啊,困难时期互相帮助不是很正常吗?"
"一对?"我苦笑,"凌雯,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一个没工作的下岗工人,连房租都快付不起了,我拿什么跟你在一起?你觉得你妈会同意吗?"
"我不在乎这些,"她固执地说,眼中含着泪水,"我只在乎你这个人。你困难了我帮你,等我有困难时你再帮我,这不就是恋人之间应该做的吗?"
"但我在乎!"我几乎是吼了出来,"你知道我住在这里多么尴尬吗?每次交房租时你妈那意味深长的眼神,街坊邻居的闲言碎语,我全都感觉得到!你以为我听不见吗?'周家姑娘眼光太差了','找个下岗工人有什么出息'..."
"那都是些陈旧观念,别在意那些闲话,"她打断我,"重要的是我们彼此相爱。"
"爱情不能当饭吃!"我冷笑一声,"没有经济基础,爱情就是一句空话。"
那晚的争吵格外激烈,最后我冲动地说出了分手的话:"我们不合适,还是分开吧,你值得更好的人。"
看着她伤心欲绝的脸,我心如刀割,却又倔强地不肯收回那些伤人的话语。
她咬着嘴唇,眼泪默默地流下来,却一声不吭。
最后,她轻声说了句"随你便",转身离开,背影是那么决绝。
第二天,我收拾行李搬了出去,找了个便宜的地下室暂住。
邋遢的大爷是房东,蟑螂和老鼠是室友,每天晚上我都在屋顶滴答的水声和隔壁大妈的咳嗽声中辗转难眠。
我原以为凌雯会来找我,但等了一周、两周,她始终没有出现。
我几次拎着东西晃到她家附近,却始终不敢上前敲门。
自尊和倔强像两块巨石压在心头,让我窒息,却又无法挣脱。
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我裹着湿漉漉的衣服返回地下室,看到屋里漏水,床铺都湿了,一股莫名的绝望涌上心头。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愚蠢。
我本可以坦诚地接受凌雯的帮助,和她一起面对难关;可以放下可笑的自尊,寻求更多资源和机会;可以相信爱情的力量能够战胜眼前的困境。
但一切都太迟了。
那个雨夜,我悄悄地离开了这座城市,回到了家乡。
离开前,我用仅剩的钱买了一束玫瑰和一块手表,托刘师傅带给凌雯,还有一封信。
信中我解释了自己的决定,表达了歉意,却没有留下联系方式——我不想让她为难,也给自己留了一丝余地,等我有出息了再回来找她。
那年我二十二岁,以为自己懂得了爱情,其实只是懂得了自尊与倔强。
回到家乡后,我先是靠父亲的关系在县城的修理厂打工,生活比在省城还要窘迫。
每天面对着陈旧的机器,我常常会想起那些在省城学到的先进技术,心中有种说不出的落差。
晚上,挤在家里的旧炕上,我时常失眠,脑海中全是凌雯的身影——她弹钢琴的样子,她读书时专注的侧脸,她鼓励我时温柔的笑容。
有好几次,我鼓起勇气想回去找她,却又在车站前退缩了——我还是那个一无所有的下岗工人,有什么资格回去见她?
1996年,我攒了些钱,靠着在省城学到的技术,在县里开了一家小型机械修理店。
一开始生意很冷清,只有几个看在父亲面子上的老主顾偶尔照顾。
但我手艺扎实,价格公道,慢慢地客人多了起来。
店面虽小,但因为服务认真,口碑渐渐打开。
每天起早贪黑,我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仿佛这样就能忘记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情。
1998年的一天,我在县城街上遇到了当年的刘师傅。
他调到县里的一家小厂做技术顾问,看到我很是高兴。
"小林啊,这些年过得怎么样?"他拍着我的肩膀问。
"还行,开了个小修理铺,勉强糊口。"我笑着回答。
"那个姑娘后来找到你了吗?"他突然问道。
我心头一震:"什么姑娘?"
"就是你那个房东家的女儿啊,"刘师傅挠挠头,"当初你走后没多久,她来厂里找过你,我把你的礼物和信给她了,她看完信就哭了,问我知不知道你去哪了。"
"你...你怎么说的?"我紧张地问。
"我哪知道你去哪啊,就说你可能回老家了。她又问我你老家具体在哪个村,我也说不清楚,就这样。"刘师傅叹了口气,"我看那姑娘挺伤心的,一看就是真心喜欢你。"
我沉默了,心中五味杂陈。
原来她真的来找过我,我离开时幻想过的场景确实发生了,只是我已经不在那里。
"师傅,您还有她的消息吗?"我问,声音有些颤抖。
刘师傅摇摇头:"这都多少年了,我哪有她的消息。不过她当年在国企上班,应该不会走得太远吧。"
从那天起,我更加拼命地工作,努力扩大店面规模,心中燃起了重返省城寻找凌雯的希望。
几年后,我的修理店已小有规模,开始承接一些小型设备的制造订单。
我不再是那个一无所有的下岗工人,而是有了自己的小事业的老板。
生意上的成功并没有填补感情上的空缺。
我常常在夜深人静时想起凌雯,想起我们在省城的日子,想起我最后那些伤人的话语。
几次鼓起勇气想回去找她,却又担心她已经有了家庭。
时间一年年过去,我渐渐学会了与这份遗憾共处。
2002年,我的事业有了突破,接到了一个大型企业的设备维护合同。
为了拓展业务,我开始往返于县城和省城之间。
每次去省城,我都会绕道那条老胡同走一走,但再也没见过凌雯和周阿姨,听邻居说她们早就搬走了。
"好像是去了什么新小区,"一个老邻居说,"听说周阿姨的女儿做房地产了,混得不错。"
这个消息让我既高兴又酸楚——高兴她生活得好,酸楚的是我们的距离似乎更远了。
2008年,我成立了自己的机械制造公司,雇佣了二十多名工人,成为县里小有名气的企业家。
村里给我介绍过几次对象,都被我找借口推掉了。
母亲常念叨:"都快四十的人了,还不成家,让我这把老骨头怎么安心啊。"
我只是笑笑,没说什么。
事业上的成功并没有让我觉得满足,三十多岁的我依然单身,父母几次张罗相亲都被我推掉了。
我知道自己心里还放不下那段青涩的初恋,那成了我心中无法愈合的伤口。
就在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的时候,命运安排了我们的重逢。
那是2010年的一个秋日,我去省城参加一个机械展销会。
展会上,我的新型农机设备受到了不少关注,签了几个不大不小的订单,心情不错。
展会结束后,我独自在一家咖啡馆小憩,打算稍作休息再赶回县城。
落地窗外,枫叶飘落,行人匆匆,城市的节奏还是那么快。
当我无意间抬起头,看到窗外走过的那个熟悉身影时,我的心跳几乎停止了。
是她,是凌雯。
十六年过去,她的容颜虽有些变化,但那优雅的气质和熟悉的步伐,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她穿着淡蓝色风衣,像当年我们初见时的那条裙子一样的颜色,头发剪短了,但依然乌黑亮丽。
她身旁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穿着校服,高高瘦瘦的,正在专注地听她说话。
我几乎是本能地站起身,冲出了咖啡馆,甚至忘了结账。
"凌雯!"我喊道,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激动。
她转过头,先是一愣,然后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
"林峰?"她轻声道,似乎不确定眼前的人是否真的是我。
"是我,"我笑着说,突然感到一阵忐忑,"好久不见。"
我注意到她的眼睛红了,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好久不见,"她点点头,目光温柔而复杂,"你... 过得怎么样?"
"还行,在老家开了个小厂子,做些机械设备。"我试图让语气显得轻松一些,但心跳快得几乎要蹦出胸口。
她介绍身边的少年是她的儿子明明,今年十五岁,正在读初中。
听到这个年龄,我心里默默计算了一下,然后不禁一震——如果按时间推算,这孩子会不会是...
我们在附近的一家茶馆坐下。
茶杯里的茶叶上下翻腾,宛如我此刻的心情。
少年安静地坐在一旁,偶尔好奇地打量我,眼睛和凌雯一模一样,但眉宇间却有几分熟悉的影子。
"明明,去前台买两块蛋糕来。"凌雯递给儿子一张钞票,轻声说道。
等少年走远,她深吸一口气,直视我的眼睛:"他是你的儿子,林峰。"
这句话如同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我。
我呆呆地看着那个走向柜台的少年背影,他有着我的眉宇,却继承了凌雯的眼睛和温和的气质。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哽咽着问,心中五味杂陈。
"你离开得那么决绝,"她轻声说,望着窗外的行人,"后来我去找过你,但你已经回了老家。刘师傅说他也不知道你具体在哪个村子,我找不到你。"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道:"那时我刚发现自己怀孕,母亲气得险些犯了老毛病,劝我去打掉,但我不忍心。"
"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十六年的愧疚如潮水般涌来,让我几乎窒息。
"不必道歉,"她摇摇头,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当时我们都太年轻,做了冲动的决定。这些年我靠自己抚养明明,虽然一开始很难,但现在已经过得不错了。"
明明端着两块蛋糕回来,好奇地看着我们。
"妈,你们认识很久了吗?"他问道,声音已经有些变声的沙哑。
"嗯,很久了,二十多年前的老朋友了。"凌雯轻描淡写地回答,但眼角有些湿润。
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儿子,只能笨拙地问他学校的情况、喜欢什么运动、有什么爱好。
他回答得很有礼貌,说他喜欢篮球,对机器人编程很感兴趣,成绩在班上中等偏上,但我能感受到他内心的距离感。
他看我的眼神中带着好奇和一丝防备,这让我心疼又自责。
临别前,凌雯给了我一张名片,上面是她现在工作的地产公司地址。
"如果你想了解更多关于明明的事,或者... 想弥补什么,随时欢迎联系我。"她说,声音平静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看着名片上"凌雯 营销总监"的字样,心中既为她的成功感到高兴,又为错过的十六年感到痛心。
那晚我失眠了,躺在宾馆的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
脑海中浮现着明明的样子——那么大了,都快比我高了,声音都变了,我却错过了他的整个童年。
错过了他牙牙学语的样子,错过了他第一天上学的紧张,错过了他得奖时的喜悦,错过了他生病时的脆弱...
我拿出手机,翻来覆去地看那张名片上的电话号码,却迟迟按不下拨号键。
凌雯一个人抚养孩子一定很不容易,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她的父母知道后是怎么对她的?她有没有因为这个孩子受到歧视?
这些问题像无数把刀子一样刺痛我的心。
第二天一早,我鼓起勇气拨通了电话。
电话那头,她的声音依然那么好听,只是多了几分成熟的沉稳。
我们约在她公司附近的一家餐厅见面,这次只有我们两个人。
她穿着职业套装,妆容精致得体,举手投足间散发着职场女性特有的自信与魅力。
"明明知道我的存在吗?"我直接问道,迫不及待想知道答案。
"知道,"她点点头,用勺子轻轻搅动咖啡,"我从没对他隐瞒过你的存在,只是没有告诉他具体情况。他一直以为你不知道他的存在。"
"那现在呢?你告诉他真相了吗?"
"告诉了一部分,"她轻声说,目光平静,"我说你当年不得不离开,现在偶然相遇。其他的,我觉得应该由你来解释。"
我深吸一口气:"凌雯,我想弥补这些年的缺失。不只是对明明,也是对你。我知道这很突然,但我从未忘记过你。这些年,我常常后悔当初的决定。"
她看着我,眼神复杂:"林峰,十六年是很长的时间。我们都变了,不再是当年的我们了。你有你的生活,我有我的事业,明明也即将面临中考。"
"我明白,"我苦笑,"我不奢望一下子回到从前。我只是想... 有机会重新认识你们,成为明明生活中的一部分,如果可能的话。"
她沉默了片刻,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然后说出了让我意外的话:"其实,我有一套房子是准备给明明的。那套房子在南岸新区,是几年前我在地产公司工作时候的福利。当时刚好赶上房价低谷,我咬牙买下来,一直留着,想着等明明长大后给他。现在既然你出现了,我想也许可以..."
"不,不用,"我连忙打断她,"我不是为了任何物质上的东西。相反,这些年我积累了一些财富,我想尽我所能为明明提供支持。"
我拿出随身带着的存折,推到她面前:"这里有二十万,是这些年我存的一点钱,作为这十几年欠明明的抚养费。虽然我知道钱无法弥补什么,但请你收下。"
她看了看存折,却没有伸手去拿:"林峰,我不缺钱。现在的工作收入足够我们母子生活得很好。我不需要你的钱,明明也不需要。"
"那你需要什么?"我问,声音有些颤抖。
她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我只是想说,那套房子可以作为你和明明重新建立关系的地方。你可以偶尔去那里,跟他相处,慢慢了解彼此。"
这个提议让我感动不已。
就这样,我开始了修复与儿子关系的旅程。
一开始非常艰难,明明对我充满戒备和不信任。
第一次单独见面,我带着精心挑选的礼物——一套高级机器人编程套件,却在他面前显得那么笨拙。
"你喜欢机器人?"我试图找话题。
"嗯。"他简短地回答,目光避开我。
"那个...我公司里有些机械设备,如果你感兴趣,可以去看看。"我小心翼翼地说。
"不用了,我有作业要做。"他礼貌但冷淡地回绝了。
离开时,我感到深深的挫败,却又不敢抱怨什么——这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
接下来的几次会面同样尴尬。
我笨拙地尝试着与他沟通,带他去他感兴趣的地方,听他讲学校里的趣事,但总是隔着一层无形的墙,怎么努力都无法真正走进他的内心。
直到有一天,我在车库修理一辆旧摩托车,明明出于好奇走过来看。
"这是什么型号的?"他问,眼中闪烁着兴趣的光芒。
"老物件了,嘉陵70年代生产的125,当年可是紧俏货。"我一边拧螺丝一边回答。
"这里是气缸吗?"他指着发动机的一部分问。
"对,这是气缸,这是火花塞,这是化油器..."我一一为他讲解,心中涌起一股久违的喜悦。
从那以后,机械成了我们之间的桥梁。
我教他修理简单的家用电器,带他参观我的工厂,一起修理一些小玩意。
看着他专注的样子,我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有一次,当我教他如何使用车床加工一个简单的零件时,他突然问道:"你当年为什么要离开妈妈?"
我的手停在半空中,不知如何回答。
最终,我决定告诉他实话:"因为我年轻气盛,自尊心太强。当我失业时,觉得自己配不上你妈妈,怕拖累她,就选择了逃避。那是我一生中最后悔的决定。"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淡淡地说:"妈妈一个人把我拉扯大很不容易,她从来不跟我抱怨,但我能看出来她有多辛苦。"
我低下头,感到一阵深深的愧疚:"对不起,我欠你们太多了。"
"你知道吗,"他继续说,声音平静得不像个少年,"我小时候,每当看到别的孩子有爸爸接送,我就会想,我的爸爸在哪里,他为什么不要我。"
这句话如同一把钝刀,缓慢而残忍地切割着我的心脏。
"明明,我发誓,如果当初知道你的存在,我绝不会离开。"我的声音哽咽了。
他看了我一眼,没再说什么,但那一刻,我感觉到了一丝微弱的连接,一座通向他心灵的桥梁正在缓慢搭建。
与此同时,我和凌雯的关系也在微妙地变化。
我们常常因为明明的事情见面,聊天,偶尔一起吃个饭。
我了解到这些年她的经历——从基层文员做起,一步步成为地产公司的中层管理者;独自抚养明明的艰辛;以及她如何在事业和家庭间找到平衡。
"刚生明明那会儿,真是太难了,"一次她罕见地向我敞开心扉,"母亲气了很久,说我把未婚先孕这种事带到她面前,让她无法在街坊邻居面前抬头。"
"那你怎么办?"我问,心疼不已。
"离家出走呗,"她苦笑一声,"租了个小房子,一边上班一边照顾孩子。幸好那时候认识了几个好姐妹,轮流帮我带孩子。后来母亲看我这么坚持,也就心软了,开始帮我。"
"你后悔过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她摇摇头,眼中满是坚定:"从来没有。明明是我生命中最好的礼物,无论多辛苦都值得。"
听她说这些,我既感动又自责,恨不得回到过去,重新做出选择。
"你还好吗?这些年,"一次饭后散步时,我轻声问道。
"挺好的,"她笑了笑,"忙碌但充实。你呢?听说你现在是'大老板'了?"
"算不上大老板,小打小闹而已,"我不好意思地摸摸头,"这些年,你有没有......"
"再婚?"她猜到了我想问什么,"有过几次机会,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刚开始是因为明明小,后来是工作太忙,再后来就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
"明明就没催过你?"我有些好奇。
"催过几次,说想要个爸爸,"她轻笑一声,"但总是很快就忘了这茬,又投入到他的机器人世界里去了。"
我鼓起勇气握住她的手:"我一直后悔当年的决定,一直想找你,却又害怕面对。如果可以重新开始,我愿意用余生来弥补。"
她轻轻抽回手,目光中既有温柔又有犹豫:"林峰,感情不是补偿,不是愧疚,更不是责任。我们都需要时间思考,特别是现在有明明在中间。"
我点点头,明白她的顾虑。
时间会给我们答案,我愿意等待。
转眼间,一年过去了。
明明即将升入高中,我们之间的感情日渐深厚。
有一次,他在学校的科技展上获得了一等奖,作品是一个自动分拣机器人,灵感就来自我工厂里的设备。
我和凌雯一起去观看颁奖,当他上台领奖时,我激动得差点哭出来。
这是我第一次以父亲的身份参与他人生中的重要时刻,虽然来得太迟,但依然珍贵无比。
当天晚上,我们一起吃了顿庆祝晚餐,气氛前所未有的融洽。
席间,明明突然问我:"爸,你有没有想过和妈妈重新在一起?"
这个称呼让我心头一暖——他第一次叫我"爸"。
"我当然想,"我坦诚地回答,注意到凌雯微微泛红的脸颊,"但这取决于你妈妈的想法,也取决于你是否接受。"
他认真地看着我:"我觉得妈妈这些年很辛苦,她值得幸福。而且..."他有些腼腆地笑了,"有个完整的家挺好的。"
得到儿子的支持,我再次向凌雯表达了自己的心意。
这一次,我准备充分:买了戒指,预订了她喜欢的餐厅,甚至写了一封长信,详述这些年的思念与愧疚。
然而命运总是喜欢开玩笑。
就在我即将表白的前一天,凌雯突然告诉我她接受了公司的海外派遣,要去新加坡工作至少两年。
"为什么这么突然?"我失落地问,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这个机会来得很突然,"她解释道,眼神有些闪烁,"但对我的职业发展很重要。明明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我需要一些时间和空间思考我们之间的关系,"她直视我的眼睛,"林峰,我不否认这一年来我对你的感情有所变化,但我不确定是否足以支撑我们重新开始。"
她犹豫了一下,继续说:"当年你离开得那么决绝,让我心碎。现在你回来了,我很高兴明明有了父亲,但对于我们之间的关系,我需要更多时间确定这不是一时冲动。"
我沉默了,心中五味杂陈。
"那明明怎么办?"
"他可以留在这里读书,周末可以去南岸的房子住。如果你愿意,可以多陪陪他,"她顿了顿,"实际上,我想请你照顾他。"
她看着我的反应,解释道:"明明已经接受了你,这段时间你们相处得很好。他的高中生活很重要,需要有人引导。我相信你能做好这件事。"
我答应了,既是为了明明,也是为了给凌雯和自己一个思考的空间。
凌雯走后,我和明明的关系更加亲密了。
我搬到了南岸的房子,开始了父子同居的生活。
一开始很不适应——我不懂得如何照顾一个青春期的男孩,他也不习惯和一个几乎陌生的父亲生活。
第一次给他做饭,我把糖当成了盐,做出了一锅甜得发腻的炒青菜;第一次送他上学,我起晚了,害他差点迟到;第一次参加家长会,我紧张得手心冒汗,生怕老师询问我这些年去哪了。
我们有过争吵,有过误会,但更多的是慢慢的理解与接纳。
他教我怎么用智能手机,我教他如何修理家用电器;他向我抱怨学校里的烦恼,我分享我年轻时的傻事;他偶尔叛逆不听话,我学着做一个既严厉又温和的父亲。
一年半后的春天,凌雯打来电话说要回国探亲。
我和明明去机场接她,看着她从出口处走出来,依然是那么优雅从容,只是黑了些,也瘦了些。
明明跑上前去拥抱她,而我则站在原地,不确定该如何反应。
她走到我面前,微笑着说:"谢谢你这段时间照顾明明。"
"不必谢,这是我应该做的,"我诚恳地说,"他是个好孩子,我们相处得很好。"
明明骄傲地向妈妈汇报:"妈,爸爸教我开车了!我都能倒车入库了!"
"你教他开车?"凌雯惊讶地看着我,"他才16岁,还不到考驾照的年龄呢。"
"就在小区里兜风,车速很慢的,我一直在旁边看着。"我有些心虚地解释。
凌雯摇摇头,却笑了:"你们父子俩,真是越来越像了。"
那次她只停留了两周就又回去了,但我们的关系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
她开始更频繁地打电话,不只是询问明明的情况,也会聊起她在新加坡的生活和工作。
有时,我们会聊到很晚,就像当年在省城的日子一样。
我会告诉她工厂里的趣事,她会讲述新加坡的风土人情,我们会一起回忆过去的点滴,也会讨论明明的未来。
通过这些长途电话,我们重新建立起了情感联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深厚。
2012年冬天,凌雯终于结束了海外工作回国。
她没有立即回原来的公司,而是决定休息一段时间。
明明已经是高三学生,忙于备考,周末也很少回家。
于是,我和凌雯有了更多独处的时间。
一个周末的晚上,我们坐在南岸房子的阳台上,望着江面上的点点灯光。
城市的夜景璀璨夺目,远处的高楼大厦灯火通明,江面上偶尔有游船经过,水波粼粼,倒映着五彩的光芒。
她突然说:"林峰,我想通了一件事。"
"什么事?"我转头看她,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爱一个人,不是因为他完美无缺,而是因为即使看到他的缺点,依然选择接受他的全部,"她轻声说,目光柔和,"年轻时我爱你的勇敢和上进,现在我更欣赏你的责任感和对明明的爱。人是会变的,但有些东西始终不变,那就是你骨子里的善良和真诚。"
我握住她的手:"这两年,我最大的收获是学会了如何做一个父亲,如何为家人付出。如果可以,我想继续这样的生活,和你们一起。不是出于补偿,不是出于责任,而是因为我爱你,一直爱着你。"
她靠在我肩上,轻声说:"房子早就备好了,就等你回来。"
我们相视而笑,十六年的等待和思念,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回应。
后来,我们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婚礼,只邀请了最亲近的人。
明明作为我们的证婚人,笑得比谁都开心;周阿姨虽然一开始有些抗拒,但看到女儿的幸福,也渐渐接受了我;我的父母则在一旁抹着眼泪,说总算看到儿子成家了。
生活不是童话,婚后我们依然会有分歧和争吵,但我们学会了沟通和理解。
明明考上了理想的大学,学习机械工程,这让我无比自豪。
有时我会想,如果当年我没有离开,如果我们一直在一起,生活会是怎样?
但转念一想,也许正是那次分离,让我们各自成长,最终以更成熟的姿态重新相遇。
人生没有如果,只有结果和领悟。
我庆幸命运给了我们重新开始的机会,让我不至于抱憾终身。
那些失去的年华无法挽回,但余生还长,我们可以一起走完。
每当看着凌雯在厨房忙碌的身影,或是与明明一起修理什么东西的时刻,我都会感到无比满足。
这就是我的家,来之不易,弥足珍贵。
我知道很多人羡慕我现在的生活,但只有我自己明白,这一切都来之不易,是用青春和泪水换来的。
如今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回望来时的路,那些曾经的遗憾与错过,都化作了今日的珍惜与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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