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记得1983年那个飘着铁锈味的清晨。
父亲把搪瓷缸重重磕在床头柜上时,缸底红星机械厂的标识在晨光里泛着暗红,就像他咳在痰盂里的血丝。
肺结核让他提前五年退休,也让我这个高考落榜生有了顶职进厂的机会。
第一章 铁门内外(1983-1987)
红星厂三米高的铸铁大门在六点准时开启,门轴发出老牛般的呻吟。
灰蓝工装的人潮涌过门房时,我注意到看门的老孙头正在煤炉上烘烤冻僵的手。
他的军大衣领口磨得发亮,袖口露出半截印着"安全生产"的棉纱手套,烤红薯的香气混着煤烟在晨雾中浮动。
"小张是吧?"
车间主任老李的圆珠笔在花名册上戳出个墨点,"跟着周师傅学车床。"

他身后墙上贴着褪色的劳动竞赛榜,我的名字歪歪扭扭挤在最后,像片刚冒头的嫩芽。
车间深处传来金属撞击的轰鸣,冷却液的铁腥味扑面而来,我在过道里差点撞上两个抬着钢锭的工人,他们的翻毛皮鞋在地面拖出长长的油痕。
老周正在给C620车床注油,听见动静头也不回:"先把地扫了。"
他后颈的皱纹里嵌着洗不掉的机油,工装裤膝盖处打着船锚形状的帆布补丁。
我弯腰时瞥见他工具箱里摆着个相框,黑白照片上是群戴安全帽的年轻人,背景里"大干一百天"的横幅被风雨撕成了布条。
最右侧那个咧嘴笑的青年,眉眼间竟有几分父亲年轻时的影子。
午休铃响时,我的工作服已经浸透汗水。

电工大刘晃着军用水壶凑过来,铝制壶身被他拍得砰砰响:"周老头带过七个徒弟,你是第八个。"
他神秘兮兮地指着墙上泛黄的《机械工人》杂志,"看见那篇讲数控机床的没?老周写的。"
杂志边角卷得像油炸馓子,但插图上的精密齿轮依然纤毫毕现。我正想细看,老周突然在背后咳嗽:"下午学看游标卡尺。"
第一场雪落时,我总算能独立加工二级精度齿轮了。老周破天荒递给我半块烤红薯:"当年你爸帮我修过自行车。"
红薯的焦香混着冷却液的铁腥,在口腔里发酵出奇异的味道。隔壁锻压车间的老王探头喊:"老周!象棋摆好了!"
他们总在报废的包装箱上厮杀,楚河汉界是用粉笔画的。我看着老周佝偻的背影穿过飘雪的天井,工具箱里锉刀与扳手叮当作响。
那年除夕夜,我裹着棉大衣在车间值夜班。加热炉的余温烘着冻僵的脚,窗外飘来家属区零星的鞭炮声。

老周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军大衣兜里揣着半瓶二锅头:"新机床开春就到。"
我们蹲在机床边分喝酒精棉球泡过的花生米,他指着墙角的行车说:"五八年大炼钢铁时,这玩意吊过三吨重的钢包。"
第二章 淬火时刻(1988-1995)
1988年春天的液压泵故障让整个车间陷入瘫痪。德国进口的柱塞泵像得了疟疾般打摆子,维修科的人对着德文说明书抓耳挠腮。
老周蹲在油污里抽完第三支烟,突然把烟蒂摁灭在法兰盘上:"拆。"
我们轮流抡大锤敲击锈死的端盖,火星在暮色中飞溅如星。当最后一颗螺栓松动时,月光正好照进泵体内部——有个柱塞表面布满蝉翼般的裂纹。
大刘突然抓起摔裂的军用水壶:"看这裂纹走向!"
壶壁的应力纹与柱塞裂痕如出一辙,铝片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那晚老周带我们翻出五年前的铸造记录,泛黄的台账上记载着那批零件淬火时电压不稳。
我在夜校学的金相分析派上了用场,显微镜下马氏体晶粒粗大得像没揉开的面团。
改进热处理工艺后,新泵体在秋雨绵绵的早晨轰鸣着苏醒,老李破例给我们组发了二十张澡票当奖励。
更衣室里,大刘用改锥敲着水壶唱《少年壮志不言愁》,水壶的裂纹把他的声音割得支离破碎。
1992年厂里引进数控机床时,我已成为能看懂日文说明书的技术骨干。
安装调试那周,我们睡在车间用棉纱铺成的"床"上,日本工程师留下的寿司饭团在工具箱里发了霉。
当第一件主轴诞生时,老周摸着光滑的曲面喃喃:"当年你爸车这种件要磨三把刀。"机床液晶屏的蓝光映着他脸上的沟壑,仿佛冰河在月光下开裂。
庆功宴上,厂长宣布要建新厂房。大刘醉醺醺地搂着我的脖子:"等装上自动生产线,咱哥几个就能坐着喝茶了!"
我却注意到老周提前离席,他的背影在霓虹灯下缩成小小一团。路过车间时,我看见他正在给老车床上油,注油枪的咔嗒声在空荡的厂房里格外清晰。

第三章 铁锈星辰(1996-2001)
1996年冬天的下岗名单像张死亡通知书。公告栏前挤满灰扑扑的棉袄,不知谁打翻了浆糊桶,粘住了老孙头掉了毛的狗皮帽子。
大刘把电工包摔在厂长办公桌上,工具撞出《咱们工人有力量》的旋律。老周默默擦拭着车床铭牌,机油顺着"1978年制"的字样流成泪痕。
我在厂门口支起修车摊那天,老李骑着凤凰牌自行车来给车轴膏油。他中山装口袋露出半截红头文件,油泥很快把那抹红色染成褐色。
下岗女工小赵路过时,车筐里装着待售的搪瓷饭盒,那些印着劳动模范头像的容器正在菜市场装芹菜。
老周来送工具箱那日,雪下得正紧。他工装上的帆布补丁又多了几块,却坚持不肯收我的修车钱:"留着娶媳妇。"
新世纪来临前夜,我蹲在拆迁的车间废墟里。机床早被当作废铁卖掉,残存的C620车床上爬满野藤。
翻开老周的工具箱,那篇发霉的数控论文下压着张字条:"留给第八个徒弟。"月光穿过破碎的顶棚,工具箱里的千分尺突然闪了下,像坠落的星辰。
如今每当我拧动扳手,总能听见三十年前机床的轰鸣在螺纹间回响。

那些没入混凝土的螺栓,那些化作铁锈的齿轮,在自行车链条的咔嗒声里获得新生。
厂区旧址盖起的购物中心夜间灯火通明,我总错觉那是当年加班的车间亮着长明灯。
某日偶遇大刘,他指着手机说:"这地块以前是咱们的热处理车间。"
车窗外的霓虹灯牌映在他花白的鬓角上,恍若当年淬火时的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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