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虎 巫英蛟
贵州是中文新词“以刑化债”的发源地。如今，在省城贵阳市开阳县，“以刑化债”再添新案例。
民营企业家谢勇2022年4月手握胜诉判决向时任县长孙昕讨要政府所欠6000多万元工程款。随后，谢勇和其妻苟朝菊，以及苟朝菊的两个弟弟苟朝杨、苟朝勇被抓。
四人今年已分别被不同的法院、不同的罪名判刑。11月12、13日，四人中的苟朝勇案二审将在贵阳市中级法院开庭审理。据悉，律师将做无罪辩护。
现任开阳县委书记的孙昕。网络图片
内部人士称，孙昕开会决定“办”谢勇，最好是以黑恶势力来办，并问公安机关谁来办，怎么办。台下哑然。见无人回复领导，开阳县公安局经侦大队长任刚站了出来，“我来试一下”。任刚是当地名人，十多年前曾因在闹市开枪、殴打四名学生，被《贵州都市报》《新京报》《新快报》等报道。
01
持判决讨要工程款惹祸
谢勇长期在贵州开阳县承包工程。其与国企开阳县融和城市发展投资有限公司（下称开阳城投）合作的工程中，对方欠其大量工程款。谢勇多次索要无果，便将开阳城投告上法庭，要求支付工程款及利息6370余万元。
2022年4月，谢勇手握胜诉的生效判决，找到女县长孙昕，要求政府支付款项。谢勇因此得罪孙昕。当月的25日，开阳县政法部门成立专案组。向孙昕自告奋勇表示“我来试一下”的经侦大队长任刚为专案组负责人。
专案组成立第二天就有人前来报案。报案人称2014年8月，其因酒驾撞坏苟朝菊停在家门口的车辆，事后被谢勇、苟朝菊等人敲诈勒索。
“实际情况是，那位酒驾司机是公务员，他害怕事情闹大，坐牢和丢掉公职，主动提出拿钱‘私了’。并且此事与苟朝杨、苟朝勇无关。”苟朝勇的一位家人说。
5月9日，谢勇、苟朝菊、苟朝杨、苟朝勇纷纷被开阳县公安局人员带走。第二天，四人被指定异地监视居住。
知情人称，谢勇与开阳城投还有两个项目在诉讼中，三个项目金额加起来过亿。2023年5月底，孙昕召集政法相关部门领导开会，明确要求：谢勇和代玉荣（开阳县另外一位工程老板）的账，不管用行政还是刑事手段，必须化掉。
开阳县政府大楼。巫英蛟 摄
02
“指居”地的刑讯逼供
谢勇、苟朝菊、苟朝杨、苟朝勇后来在庭审时（均分案审理），均称在指定监视居住期间遭受刑讯逼供。谢勇当庭痛诉：“在那种人都快活不下去、快死了的时候，我对办案人员说：一切都听你们的，按你们的要求办。”
苟朝勇的遭遇尤为触目惊心。2022年5月10日,其被带到位于贵阳市白云区的监视居住点。其自述：刚到监视居住点,侦查人员拿出一个写着“危险驾驶罪”的法律文书要求苟朝勇签字。
苟朝勇拒绝签字,侦查人员就踹了苟朝勇的屁股和大腿两脚，在头上打了两巴掌。苟朝勇被迫签署该文书。
之后,苟朝勇被送到位于监视居住点一楼的一个单间里面,由专人看守。苟朝勇听见侦查人员对看守说,“好好招呼一下，有点跳”。三四天后，苟朝勇遭严重殴打。当时，苟朝勇正在上厕所,刚刚蹲下，两名看守突然抓住苟朝勇的头按在蹲位上，并拳打其头、脚踹其身。持续殴打了一分多钟后，苟朝勇的后脑勺鼓起一个大包。
十多天后，苟朝勇再遭严重殴打。苟朝勇因受非法虐待,在房间里喊着要求见领导。看守刘某某叫来五六个看守一哄而上，将苟朝勇按在地上一通乱打。持续被殴打三四分钟后，苟朝勇周身淤青。打的过程中，看守将苟朝勇的双臂反剪背到身后拷上手铐。用脚踩踏手铐，使其卡到手腕的肉里面。
其家人说，苟朝勇手腕上至今仍留有疤痕，手腕变得麻木、无知觉。看守刘某某还拿着木凳砸苟朝勇的脚趾，砸得全是血。后来指甲盖掉了，直到苟朝勇后来到看守所里才慢慢长好。
除此之外，苟朝勇还受到打耳光、挨饿、罚坐等虐待手段。
开阳县公安局。巫英蛟 摄
“为迫使苟朝勇违背意愿作出有罪供述，给其吃的是‘婴儿饭’。即在一个纸碗里放一小勺米饭，再往碗里倒满自来水。苟朝勇要把那些自来水都喝掉，才能吃到那一点饭。”
从进入指居点第二天起，苟朝勇每天只能睡一两个小时，且每天要在一个30公分高的塑料凳子上长时间坐军姿。稍微动一下，看守就会在其脸上打两巴掌，腰不直也要被打。因久坐，苟朝勇得了坐疮，屁股流出的脓血透过裤子一直流到凳子上。
苟朝勇被送到看守所时，医生让苟朝勇先就近找医院重新体检。“在医院门口，办案人肖洒还不忘给苟朝勇的下身踢两脚，事后发现睾丸已被踢肿。”
苟朝勇向同监室的人员诉说了自己被刑讯逼供的遭遇。
在法庭后来调取的审讯录音录像中，可以明晰看到苟朝勇手上的伤痕与他控诉的一样，而且笔录与录音录像内容不符。
03
检察长：县领导对我的压力太大了
此案特点是“先有罪人而后有罪状”，总之先抓起来再说，总有一款适合他。苟朝勇由最初的“敲诈勒索罪”被指居，进入指居点又签了一份“危险驾驶罪”文书，开阳县检察院却以“非法采矿罪”批捕，并于2022年10月向清镇市法院提起公诉。
苟朝勇称，2022年7月29日，开阳县检察院对其批捕后，检察官赵平到看守所进行提讯，苟朝勇如实向赵平陈述了冤情，赵平说：“你说的情况和我了解的基本一致，但是你这个案子我们也没办法，如果以后你翻案了，我们该负什么责任就负什么责任。”
知情人称，清镇市法院在审查该案时存在不同意见，有人认为苟朝勇不构成犯罪。然而，已升任开阳县委书记的孙昕派人到清镇法院施压，明确要求：“苟朝勇必须有罪，且要重判。”
无独有偶，2023年6月29日晚上，开阳县检察院检察长李德红在聚会时无意中谈及此案。他说：“县领导对我的压力太大了，我不这样做，我就会被他们整死。”
开阳县检察院。巫英蛟 摄
同年11月8日，清镇市法院第二次开庭前，此案公诉人赵平向苟朝勇的辩护人吐槽，告知了一些实情。大意是：这个案件案外因素大于案内因素。不是我们要搞，是政法委召开三次会议定下来必须要判。我的作用不大，主要是履职，你们该怎么整就怎么整。这个案件主要是要搞他姐夫谢勇，他姐夫在开阳得罪人太多。
“这些话出自一个县检察院的主诉检察官，令人震惊。但从后来判决结果来看，确如检察官所说。”
谢勇和苟朝菊之子谢某2024年7月23日晚七八点在开阳兖矿小区散步时，遇到县政法委副书记许德福。谢某向笔者回忆，许德福和他聊了一会天，许说：“如果你们家案子想打翻过来，就不要在贵州省内挣扎，必须上北京去。现在这个情况，开阳县不知道是哪些人已经去市中院、省高院、省检察院达成了一致意见，所以你们在省内打官司没有用得。”
谢某说，“开阳县好多人都传说那天我爸开完庭，那个法官就被喊到领导办公室，要求他从严从重判决，要给人民群众一个交待。”许德福说：“扯他妈鬼谈，给人民群众交待，我看是给政府官员一个交待。”许德福还说：“现在开阳县整个公检法都是被打了招呼的，但是有些人还是有正义感的，至少我知道的检察院里面有个经办人员给我说，只要是上面领导来找他严厉点问话，他就一五一十的把所有东西都交待出来。”
清镇法院。巫英蛟 摄
苟朝勇案《起诉书》指控称：
2015年4月至2021年3月，被告人苟朝勇在未办理、取得采矿许可证的情形下，组织工人、挖机等设备，在开阳县城关镇群兴村黄练山组(小地名圆宝山)土地上擅自开采矿产资源页岩。同时，苟朝勇与开阳县紫江水泥公司先后签定《页岩购销合同》《页岩开采劳务承包协议》，并自行组织运输车辆将页岩运输到紫江水泥公司进行售卖，谋取不法利益。
2017年,苟朝勇开采页岩的行为造成高危偏坡的安全隐患。后经贵州金杉土地资源勘查开发有限公司勘查评估，治理该处安全隐患的费用约为687万元。
2017年至2021年3月左右，苟朝勇与紫江水泥公司签定《高危偏坡应急卸载开挖及页岩运输协议》,继续非法开采页岩，销售到紫江水泥公司。经鉴定，苟朝勇开采的页岩属于砖瓦用粘上岩矿产。经公安机关委托贵州匀诚会计师事务所审核，涉案矿产资源价值约为3011万元。
紫江水泥公司。巫英蛟 摄
那么，苟朝勇到底是否如《起诉书》所说存在非法采矿行为？其辩护人进行了无罪辩护。主要辩护意见如下：
一、页岩是水泥生产的重要原材料,自2013年起紫江水泥厂就因原材料短缺面临困境，故不惜重金在发现有页岩的圆宝山一带以流转土地的方式圈地开采。开始是由紫江水泥厂员工谢凡武承包开采，自2015年4月起委托苟朝勇负责开采、运输。
苟朝勇是在紫江水泥厂流转的土地上开采，其行为受紫江水泥厂控制，紫江水泥厂指派员工谢凡武在现场进行调度和安排。苟朝勇与紫江水泥公司之间是劳务、运输关系,而非买卖关系。本案真正的责任主体是紫江水泥公司,侦查机关已表明紫江水泥公司存在犯罪嫌疑。苟朝勇作为受雇佣一方提供劳务运输服务，不应以犯罪论处。
二、紫江水泥厂在圆宝山地块上开采页岩,开阳县委、政府主要领导以及相关职能部门都是知晓和默许的。在处理圆宝山偏坡治理的相关会议上，均明确了治理的主体责任和页岩的处置和归属。
原副县长杨家武的证词、县政府《会议纪要》和城关镇文件证明：紫江水泥厂是圆宝山地块的责任主体，为保证紫江水泥厂的原材料供应，政府允许其在该地块开采页岩。因此,《起诉书》指控苟朝勇“擅自”开采页岩没有任何事实依据。
三、迎宾大道项目负责人刘廷华的证言证实，2014年圆宝山一带已经出现了偏坡险情。因此，《起诉书》指控是苟朝勇造成高危偏坡的安全隐患,实属本末倒置，把一切责任和后果都强加给苟朝勇。
涉案场地。巫英蛟 摄
“本案基本事实不清,证据不足。苟朝勇是在与紫江水泥公司的合同约束之下提供劳务和运输服务,不是实施非法采矿行为,不构成非法采矿罪。”
“简单地说，苟朝勇就是给水泥厂干活的，以至于审计单位根本无法审计其犯罪所得。”“所谓3011万元犯罪所得，实为紫江水泥厂财务支出费用，办案机关却张冠李戴说是涉案矿产价值。”审计机构曾向侦察机关出具说明:“我单位接受你局委托，对开阳紫江水泥有限公司支付苟朝勇页岩款进行了专项审计，因未提供苟朝勇支付挖机人工、运输等费用的资料，故无法审计出苟朝勇在2015年7目13日至2000年5月12日期间获利部分。”时间2000是匀诚会计师事务所写错。但即便时间都是错误的，法院却依然采纳此无效证据。
贵州匀诚会计师事务所《情况说明》的年份错误。受访者提供
清镇法院并未采纳辩护人的意见，于2024年4月28日作出有罪判决，判处苟朝勇有期徒刑六年并处罚金60万元，追缴违法所得350万元上缴国库。
与此同时，苟朝勇的姐夫谢勇涉嫌行贿罪、敲诈勒索罪、串通投标罪案被提起公诉，一审被判17年（去掉串通投标罪）；苟朝菊因敲诈勒索罪被判5年6个月；苟朝杨与当初敲诈勒索酒驾司机案无关，因其与其他人发生经济纠纷，定敲诈勒索罪判12年。
“苟朝菊认为太冤，且不是律师之前跟她承诺的结果，要求上诉。律师告知苟朝菊及其子女：不能上诉，否则认罪认罚不算，会增加刑期。听了律师的话后，她被迫放弃上诉。”
苟朝杨原本与苟朝菊聘请的是同一律师，苟朝杨让另一个弟弟为其重新聘请辩护人上诉。其弟将此情况告知律师后，律师便将此情况告诉了有关部门，随后其弟收到威胁：敢管你兄弟的事，开阳县公安局便要抓你。
04
开阳县领导孙昕的“政绩”
开阳警方内部人士介绍，孙昕委任的专案组长任刚，因人品极差，近年来只要准备提拔考察他，就有人告。但在办完苟家三姐弟、谢勇案子后，2023年3月，任刚升任县公安局四级高级警长。
任刚在2009年闹出鸣枪殴打学生事件后，《湖北日报》发表评论文章称：
“事情的起因仅仅是四个中学生在嬉闹中一人不小心扬手打到了路过的任刚，任刚随后和学生们发生了口角。接下来的一幕则有点黑社会的影子，刑警拔出手枪，朝天鸣了一枪后冲到一名学生面前，用枪抵住他的头喝令其跪下，跟着用脚踢打‘俘虏’的肚子和头部……这名刑警既没有喝酒也没有受到巨大的精神刺激，在遇到口角纷争，特别是对着几个孩子时，竟毅然鸣枪示警，权利的傲慢可见一斑。”
媒体对当年任刚开枪事件的评论。网络截图
而苟家三姐弟的家人今年也向贵州省纪委、省第五巡视组等实名举报了开阳县委书记孙昕。举报内容包括：
1.孙昕在2022年10月引进水电九局承包开阳县“高标准农田建设项目”并开始施工，而直到2023年5月才公布该项目拦标价格，7月进行招投标，由水电九局“中标”。完工后，工程质量达不到验收标准，她要求16个乡镇必须强制各村签收工程合格并接管。贵阳市农业农村局对该工程进行检验发现工程质量存在很大问题。且据群众反映，该项目工程价格高出2021年同样项目很多。
2.孙昕在开阳经开区搞了大量工程项目，现均已烂尾。硒州汽贸城项目，甚至仅搭建好工棚后便已烂尾。孙昕招商引进的项目土地60万元/亩，其他商人的建设项目土地批复必须120万元/亩，敢顶撞她的马上被查、被抓。目前开阳县大的工程老板、政府欠有款项的老板，基本都被以各种罪名抓捕。
3.凡有单位要调取苟朝勇案件中紫江水泥厂与国土、安监等相关部门的证据文书，必须经孙昕同意后才允许出具和调取。
4.2024年春节前，中瑞恒泰房开公司负责人向政府商议8000万元工程欠款事宜，常务副县长警告：政府没钱还，你去告吧。去告的人，谢勇是什么下场你知道吧。
5.开阳易安小区是县政府为解决政府历史遗留问题划地安置、麦肖公路拆建划地安置、毛栗山一房多卖20户选房安置，成立的农民集中安置小区。此项目根据开阳县政府及省政府相关文件精神，成立了由南中村委会作为安置小区地块业主。省、县政府均有批复文件。2023年5月起，孙昕却不顾群众利益，突然要求并部署强行拆除已经完成的和正在准备续建的易安小区二期工程所有建筑。
相关部门在拆除过程中，采取了“高压”手段。一是告知已经入住的住户，带上物品自行从住房中出来，房屋将一律强拆。而且不准人员围观、拍照，否则全部由公安人员带走。二是用推土机直接拆除已经建成和未建成完工的楼盘约14栋，面积达99540㎡，涉及住户900余户。没有任何事前通知，也没有任何单位和人员向群众作出解释，也没有拿出任何文件向群众宣读。三是参与筹资承建该工程的部分投资人在政府拆除房屋后被抓捕关押。四是楼房被强拆后，许多购房、拆迁户上访求助。但这些人受到了县里有关部门的强制手段，采取上门警告、将联建户以“非法交易罪”刑事拘留；对写信上访的人员，在通知其去取信访回执时将其刑事拘留；有的人被迫离开开阳，到贵阳租房居住，因在微信群中表露了要上访等言语，被开阳公安人员带回开阳行政拘留，并警告“只要再上访，还要抓你们关起来”。安置楼房的被拆已造成开阳县部分群众的居住和生活困难，造成了社会的不安定因素增多，反映强烈，很多群众在抖音等平台发布了相关视频。
笔者数月前联系孙昕，请其对相关问题予以置评。截止本文发布，其未作任何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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