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扬起那张高考通知书,说:"嫂子,我考上北京大学了!"
那是1998年的夏天,我们县城上空飘着暑气,躲在墙角的知了拼命地叫着。
父亲的眼泪滴在那个已经被汗水浸湿的信封上,模糊了北大红色的校徽。
县城里的人都说,刘家有个宝,闺女考上了北京的大学,这是我们刘家祖坟上冒青烟了。
可喜事的背后是难言的窘迫。那年,父亲刚从县棉纺厂下岗,像他这样的工人,突然间就从"国家人"变成了"社会人",每个月只有一百八十块钱的基本生活费。
母亲在小商品市场租了个不到两平米的小摊位,卖些日用百货,每天天不亮就出门,披星戴月地回来,腰弯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一月到头赚不了几个钱,够付摊位租金就不错了。
大哥刘建国当年高中毕业就没再念书,去省城打工六年,从搬砖小工干到了小包工头,好不容易攒够了钱准备娶媳妇。
"彩礼钱给妹妹上学。"嫂子李巧云站在堂屋中央,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那天是他们订婚的日子,亲戚们坐满了从邻居家借来的四张方桌,碗碟交错间突然听到这句话,都愣住了。
我看见大哥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他的手指在桌布上无意识地划着圈,那是他从小紧张时的习惯动作。
我们家的老式座钟滴答作响,墙上贴的"喜"字因为门窗的开合而微微颤动,隔壁院子里传来收音机里的戏曲声,一切都那么寻常,却又因为嫂子这句话变得不同。
李巧云来自邻县一个条件不错的农家,父亲是供销社的会计,母亲在县医院当护士,在我们这样的小地方,已经算是"吃商品粮"的人家了。
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确良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站在那里像一株挺拔的白杨。
我记得她第一次来我家,看见墙角发黄的语文课本,问我:"喜欢读书?"
我点头。
她笑了:"好啊,认真读,考个好大学。"
其实我们初次见面是在县图书馆。那是个周六的下午,我趴在桌上做数学题,隔壁忽然递过来一张草稿纸,上面写着:"这道题用换元法会简单些"。
我抬头,见到了她明亮的眼睛。那时她还是镇上中学的代课老师,每周末都来县里的图书馆借书。
她是真心欢喜我考上大学的。订婚那天晚上,亲戚们都散了,我们挤在一间屋里,她拉着我的手说:"小慧,咱家终于出了个大学生,这彩礼钱本来是准备添置电冰箱、洗衣机的,现在给你读书正好。"
母亲在一旁叹气:"巧云,你这是何苦呢,你们小两口还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呢。"
嫂子笑着说:"婶子,什么叫何苦,我和建国是一家人,小慧就是我的妹妹,我不帮她谁帮她?再说了,家里出个大学生,那是光宗耀祖的事儿!"
夜里,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外面的蛐蛐叫个不停,伴着隔壁大哥房里隐约的说话声。我起身悄悄走到门边,听见大哥低沉的声音:"巧云,你真愿意把彩礼钱给小慧上学?"
嫂子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建国,我说话算数。"
八月流火,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母亲愁眉不展,学费、住宿费、生活费,加起来至少需要五千多,而家里能拿出来的,连一半都不到。
县城里一片萧条,连街上的小贩都比往年少了大半。父亲每天拿着介绍信到处找工作,却总是吃闭门羹。
"人家要的是年轻力壮的,我这把岁数,谁要啊。"父亲常常坐在门槛上,叼着从烟盒底捡出的烟头,眼神涣散地望着远处。
一天傍晚,我在院子里用搪瓷盆洗衣服,水冰得我手指发红,却也冲不走心中的焦虑。
窗纱很薄,我听见屋里大哥和嫂子的争执。
"巧云,咱俩手头也不宽裕啊。彩礼钱给了小慧,咱们还准备用什么成家?"大哥的声音里带着为难。
"建国,你妹妹考上北大多不容易,全县多少年才出这么一个!咱们可以晚点买东西,可她这个机会错过了就没了。"嫂子的声音坚定而平静。
"可我答应了给你买冰箱洗衣机的,你不是说你们村的张家媳妇嘲笑你嫁个没出息的,连电器都买不起吗?"
"那都是些闲话,由他们去说好了。咱家有个北大的大学生,比啥都强!"
我的手停在了水盆里,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第二天早晨,嫂子悄悄出了门。中午,她拿回来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三千块钱。
天太热了,她的额头上挂着细密的汗珠,白衬衫的后背都湿透了,可她的眼睛亮得惊人。
"小慧,这钱你拿着,够你交学费了。"她把信封塞到我手里。
我后来才知道,那是她在镇上信用社的全部存款,是她当代课老师五年来的积蓄。
那个年代,三千块钱对农村家庭来说可不是小数目,能买下半间砖瓦房了。
镇上的闲言碎语很快传开了。"刘家媳妇真是傻,自己的彩礼钱给小姑子上学","这门亲事怕是要吹了","娘家人不会答应的"。
大娘们在井边洗衣服时总爱这样嚼舌根,声音故意放得很大,就是为了让过路的人都听见。
老王婶子甚至当着嫂子的面说:"巧云啊,你这不是帮人把砖抬上墙,却把自己的梯子踢开了吗?"
我知道嫂子都听在耳里,可她从不辩解,只是每天早出晚归去镇上教书,回来后还要帮母亲做饭、洗衣。
有一天下午,村里来了个说媒的,看见我在院子里晾书本,便笑眯眯地说:"小姑娘,你就是考上北京大学的刘家闺女吧?听说是你嫂子出钱供你上学呢。"
我点点头。
她压低声音说:"你嫂子娘家不太高兴,说是来咱家做媳妇,结果彩礼钱都给了小姑子。那婆家对媳妇是不够疼啊,年轻人感情再好,也经不起这样耗的。"
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嫂子为了我,居然连娘家人都得罪了。
当晚,我悄悄来到嫂子房门外,想告诉她我不去上学了。嫂子和大哥正在屋里说话。
"建国,别往心里去,那都是些闲话。"嫂子的声音很轻。
"可你娘家都不满意了,说我刘家人不懂疼人。"大哥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爸妈那是心疼我,他们以为是你们逼我的,我回去好好解释了。你放心,我嫁给你,就是刘家的人了,小慧就是我的亲妹妹。"
"巧云,我以后一定好好对你,等小慧毕业了,我们的日子会好起来的。"
听到这里,我悄悄退回了自己的房间,泪水模糊了双眼。
临行的前一天晚上,嫂子把我叫到她和大哥的新房里。新房其实只是我家老屋后面加盖的一间小屋,墙还没来得及刷白,家具也只有一张二手木床和一个旧柜子。
嫂子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信封塞给我:"这是我这些年教书攒下的一点钱,带着,在北京别舍不得吃饭。想家了就给我们写信,有啥困难尽管说。"
风吹进窗户,掀起她放在桌上的一本泛黄的高中课本。我这才注意到扉页上工整地写着"李巧云"三个字,旁边还画了一朵小花。
"你也喜欢读书?"我问。
嫂子笑了笑:"我啊,当年是咱镇上的高材生,差一点点就能考上省里的大学,可家里供不起,就停了学,在镇上小学当了代课老师。"
她的眼睛里有光,却又迅速暗了下去,"命运就是这样,有人得到,就有人失去。"
她起身从柜子深处取出一个布包,里面是一本发黄的《考试周报》,夹着一张省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
"我高考就差十二分上省师范。"她轻声说着,手指轻轻抚过那张通知书。
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什么。望着她布满细纹的手,看着那双因为长年批改作业而略显浑浊的眼睛,我暗下决心:一定不辜负她的期望。
"嫂子,我会好好学习的,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她笑了笑,把那个布包又小心翼翼地放回柜子深处,那动作让我想起老人收藏珍贵的家传宝物。
第二天清晨,全家人一起送我去县城汽车站。天刚蒙蒙亮,空气中弥漫着露水的清新。
嫂子给我塞了一个布袋:"里面是咱家的咸菜,还有一些红薯干,饿了就吃点,省着点钱。"
登车前,嫂子突然紧紧抱住了我:"小慧,到了学校好好照顾自己,别想家,安心念书。你就是我们全家的希望了!"
大巴车启动时,我透过脏兮兮的车窗,看见嫂子站在路边,额前的碎发被风吹起,她的肩膀看起来那么单薄,却又那么坚强。
北京的大学生活如期而至,我像海绵一样汲取着知识。每月的生活费只有一百元,我省吃俭用,常常一顿饭只买馒头就咸菜。
宿舍里的同学家境都比我好,周末去逛商场看电影,我总是借口要学习留在宿舍里。其实更多时候,我是在写信,写给家里,特别是嫂子。
嫂子的回信总是充满了鼓励。她会把镇上的新闻写给我,告诉我县里的变化,还会夹一些照片,有新修的马路,有街边新开的小超市,还有家人们的笑脸。
第一个学期期末考试,我拿了系里第一名。我把成绩单寄回家,很快收到了嫂子的来信,信封里还夹着几张皱巴巴的十元钱。
"小慧,看到你的成绩,我和你哥乐得一宿没睡着。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给你买点水果补补,别总吃食堂。你就安心在学校念书,家里一切都好。你爸找到了个临时工作,在建筑工地上看仓库,一个月三百多,比以前强多了。"
我知道嫂子又在撒谎,后来母亲在信中悄悄告诉我,嫂子家的冰箱钱又拿去给父亲治病了,父亲的腰肌劳损犯了,打了半个月的针。
大二那年寒假,我回到家,发现家里墙上挂着我的奖状,嫂子专门买了个相框装起来。
"咱家的骄傲,要好好珍藏。"她擦着相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眼里是掩不住的骄傲。
我注意到嫂子的手上起了一层厚厚的茧,指甲缝里还有洗不掉的墨水痕迹。
"建国,快拿茶叶出来,这可是我们专门留着给小慧回来喝的。"嫂子招呼着大哥。
晚上睡觉前,我看到嫂子的针线筐里全是补丁摞补丁的衣服,有大哥的工装,有父亲的棉袄,还有她自己的毛衣,针脚细密,一看就是花了不少心思。
我心里一阵酸楚,轻声问:"嫂子,你们过得好吗?"
嫂子笑着说:"好着呢,你哥现在在砖厂当小组长,每月能拿六百多,我在学校教书也有三百多,比以前红火多了。"
她的笑容那么真挚,可我看到她脚上穿的还是三年前那双补了又补的布鞋。
学生时代匆匆而过,四年后,我拿到了毕业证书和一纸国企的录用通知。我第一次领到工资,全部寄回了家,给大哥和嫂子买了一台崭新的电冰箱和一台洗衣机。
电话那头,嫂子哭得说不出话来。
"巧云,你别哭了,这是小慧的心意。"我听见大哥在一旁劝慰。
"我不是难过,我是高兴。"嫂子抽泣着说,"咱家终于熬出头了。"
十年后的春节,我已经在北京站稳了脚跟,还帮大哥在县城买了套楼房。那年,我们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团圆饭。
餐桌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肴,有红烧肉,有清蒸鱼,有母亲最拿手的白菜猪肉馅饺子。电视里播放着春晚,房间暖烘烘的,墙上挂着我和同事们的合影。
酒过三巡,嫂子脸上泛起红晕,她穿着一件大红色的毛衣,头发剪成了利落的短发,看起来年轻了许多。
"小慧,其实当年我把彩礼给你上学,是想圆自己的大学梦。"她突然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醉意。
屋外,鞭炮声此起彼伏。县城的夜晚不再像从前那样寂静,到处是欢声笑语。
我看着嫂子眼角的笑纹,想起那个塞给我钱的夏夜,想起她翻看我课本时眼中的渴望,想起她收藏的那本《考试周报》和高中录取通知书。
原来,她是通过我,完成了自己年轻时未能实现的梦想。
"现在街上的年轻人,谁家还稀罕出个大学生啊,遍地都是。可咱家那会儿,一个村子能考上大学的都没几个。"父亲举起了酒杯,"敬巧云,敬咱们家的好儿媳!要不是你当年那三千块,小慧哪有今天啊。"
母亲抹着眼角的泪水:"巧云啊,这些年苦了你了。当年那么多人说闲话,你硬是扛过来了。"
大哥紧握住嫂子的手,目光中满是骄傲和疼惜:"娶了你,是我刘建国前世修来的福气。"
嫂子笑了,眼睛里闪着泪光:"我也是沾了你们刘家的福,得了个好妹妹。"
她转向我:"小慧,我这辈子没念成大学,可看着你从北大毕业,比我自己考上还高兴。这些年,你的每一封信我都留着,每一张照片我都收好了,寄回来的奖状我都裱起来了。"
她起身从卧室里拿出一个旧皮箱,里面整整齐齐地摞着我这些年的来信,照片,还有各种证书的复印件。
"看,这是你们系的合影,这是你领奖的照片,这是你工作后第一次出差。"她一张一张地指给大家看,那些我早已忘记的瞬间,她却珍藏如宝。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这世间最深的爱,往往是默默付出却不求回报的。嫂子给了我梦想的翅膀,却从不向我索取什么。
"嫂子,谢谢你。"我哽咽着说,"如果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
"傻孩子,说什么谢。"嫂子笑了,"我们是一家人啊。"
窗外,又一串鞭炮在夜空中绽放,照亮了小院的每一个角落。大哥搂着嫂子的肩膀,母亲和父亲相视而笑,我们的笑脸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我在心里默默补了一句:也敬那些在平凡生活中,懂得成全别人梦想的人。
他们像是夏日里不起眼的小溪,却滋养了无数渴望破土而出的种子。
或许这就是家的意义,一个人的梦想,成为全家的希望;一个人的成长,成就所有人的骄傲。
而我,已经决定了下一个十年的计划:替嫂子圆一个旅行的梦。带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去感受她年轻时就想看却没能看到的风景。
这是一场迟到的圆梦,却永远不会太晚。因为爱,从来都是一场双向奔赴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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