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西头的张嫂,从年轻时候就让人叹气。
“命苦啊,好好一个闺女,嫁给了王屠户的儿子,生了个傻儿子,男人又撒手去了。”这话被村里人挂在嘴边二十多年。
我从小就知道张嫂。她家在我家后面两排,院墙中间隔着条小道,拐过去就是。站在我家后院的枣树上,能看见她家那个缺了角的水泥院坝。上面总堆着劈好的柴火,冬天多,夏天少,但从没断过。
张嫂原名叫张菊兰,我至今记得她的全名,因为村里老支书念名字总喜欢把全名念全。每年开春第一次分化肥的时候,老支书都会拿着个笔记本,扯着嗓子在村委会门口喊:“张菊兰,张菊兰在不在?”
张嫂总是拿着个塑料袋过去,迟一点儿也不行。再不情愿也得去,化肥虽然不值几个钱,但人家真不给你留。我们村的老规矩,谁家闹矛盾不听调解,第二年的化肥就分不到,少说也得三五块钱的损失。
张嫂听到喊声就会带上那个智障的儿子去。那个叫小虎的傻儿子,四十多岁了,比我大十来岁,却跟十岁小孩似的,说话是呜呜啊啊的。走路一摇一晃,总把鼻涕蹭得满脸都是。
小时候,我们这群孩子吃完了雪糕,总喜欢把雪糕皮放在小路上,等小虎来取笑他。村里的男孩有时候还会朝他扔石子。每到这时,张嫂就会拿着扫帚冲出来,骂得我们抱头鼠窜,嬉笑着跑远。
现在想想,那个时候的张嫂挺年轻的,顶多四十来岁。皮肤晒得黝黑,微微有些皱,但眼睛很亮,抬起头骂人的时候,整个村子都能听到。那股子狠劲儿,给我们这群孩子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我家后来去了镇上,但每个月都会回来看看。张嫂常年都穿一件补了又补的蓝布褂子,不知道多少年都没换过样式。我爸说她以前也是村里的美人,脸蛋白,眼睛大,还上过高中,识的字比村里一半男人都多。
嫁给王家本来是桩好事,王屠户在我们这一带很有名,手艺好,能挣钱。她男人王大力也是个老实人,木匠活也做得不赖。谁知道婚后第三年,小虎出生不久就发现有问题,经常抽搐,说话也学不会。可能是缺氧导致的脑子不太清楚。
村医说这孩子怕是这辈子就这样了,很难好转。
王大力的父母嫌弃,说是张家血脉问题。张嫂娘家基本上是外县的,也难扯上关系。就算找到亲戚,人家也不可能真的出手相助。这事在村里算是不大不小的丑闻,酒桌上的笑料。我爸喝多了酒回来,有时候会跟我妈念叨几句,然后被我妈瞪眼训斥:“孩子在呢!”
王大力坚持了七年。七年后,他去县城给人家做家具,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没了。
那年我大概八九岁,记得村里有台拖拉机拉着喇叭进村,广播说王大力出事了。大人们都朝村口跑,我也跟过去。那是第一次看到死人,王大力盖着白布,从拖拉机上往下抬,露出一只沾满泥巴的手,手指还微微弯曲着,好像在抓什么东西。
张嫂站在边上,没哭,眼睛发直。小虎被人拉着,呜呜啊啊地不知道在叫什么。
从那以后,村里人就叫她张嫂或者虎他娘。
张嫂是靠做豆腐养活自己和小虎的。
我家后院的那棵枣树下,有块石头,是我小时候搬来的。如果踩在上面,能看到张嫂家一半院子。每天凌晨三点,张嫂家的灯就亮了,她要磨豆子、煮浆,然后打卤水点豆腐。五点多的时候,她就推着小车出去卖。下午两点多回来,做饭,洗衣服,有时候还要到地里去。
小虎就一直跟在她身边。张嫂推车,他就摇摇晃晃地跟着,有时候会突然蹲下来看蚂蚁,或者捡路边的小石子。张嫂不厌其烦地等他,有时候会低声喊他:“小虎,走了,跟紧娘。”
村里人买豆腐的时候,看见小虎在旁边傻乎乎地笑,总会多给点钱。有的人说是可怜她们娘俩,有的人说是嫌弃小虎看着膈应。无论如何,张嫂的豆腐总是能很快卖完。
我小时候偷偷问过我妈:“张嫂为什么不把小虎送到福利院去?”
我妈一巴掌呼在我后脑勺:“胡说什么!那是她亲生的,能送吗?你以为是只猫啊?”
后来才知道,其实王家老人提过这事,说可以把孩子送走,给张嫂再找个人家。张嫂直接跟王家断了关系,搬到了村边上的小屋里。原来的宅基地交换给了村里一户想要扩建的人家,置换了这处偏远的院子和一点补偿钱。
村里人背后议论纷纷。有人说张嫂怪可怜的,一辈子就这么毁了;也有人说她犟得很,不听劝,非要和那个傻儿子耗一辈子。
张嫂从来不跟人争辩这些。她只是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做豆腐,雷打不动,风雨无阻。
我十六岁那年的冬天,家里决定把我送出去念书。临走前一天,我特意去张嫂家买了块豆腐。
那天下着小雪,张嫂的摊子支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布围裙上沾着豆渣,手指冻得通红。小虎坐在一边的小凳子上,穿着厚厚的棉袄,鼻涕结成了冰碴,看见我走过来,呜呜地叫了几声。
“张嫂,来块豆腐。”我递过去一块钱。
张嫂抬头看了我一眼,眼角的皱纹深了许多,但目光还是那么锐利。“哟,小刘家的,明天是不是要走了?听你妈说考上县里高中了?”
我有点惊讶她会知道这事,点了点头。
她麻利地切了块豆腐,比平常的大一些,用荷叶包好递给我。“多切了点,算是送你的。好好念书,别跟你爹一样,就知道喝酒吹牛。”
我接过豆腐,正想说谢谢,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几个孩子的笑声。回头一看,是村口李家的几个孩子,朝小虎扔雪球。小虎被砸中了脸,呜呜直叫,却不知道躲,站在那里任由雪球落在身上。
张嫂扔下切豆腐的刀就冲了过去,拿起扫帚就要打那几个孩子。孩子们早就溜得没影了。
我看着张嫂放下扫帚,走到小虎面前,蹲下身子,用围裙擦他脸上的雪和鼻涕。她的动作很轻,嘴里念叨着什么,声音太小,我听不清。小虎呜呜啊啊地回应着,好像真的听懂了一样。
那一刻,雪花落在他们母子身上,远远看去,就像一幅褪了色的老照片。
“小虎,乖,不怕,娘在这呢。”张嫂的声音终于清晰地传来。
我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豆腐,转身离开了。那天的豆腐特别香,到现在我还记得那个味道。
后来我在县城上学,再后来去了省城工作,很少回村里。直到前年冬天,接到我妈电话说我爸摔了一跤,我才匆匆赶回去。
在村口的小诊所看完我爸,出来的时候,我看见一个佝偻的老人推着小车在卖豆腐。旁边站着个高大的中年人,头发稀疏,看上去五十来岁,但脸上的表情却像个孩子,对着每个过路的人傻笑。
我愣了几秒才认出来,那是张嫂和小虎。
张嫂已经七十多岁了,脸上的皱纹像是刀刻的,腰也直不起来了。她还在卖豆腐,只是摊子比以前小了很多,豆腐也少了。小虎长高了不少,也胖了,浑身腱子肉,却还是那副呆样,只不过不再流鼻涕了。
我走过去,叫了声”张嫂”。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显然不认识我了。我解释说我是刘家的儿子,以前住在她家后面。
张嫂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哦,是小刘啊,听说在外面有出息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还行吧,在省城找了份工作。”
张嫂点点头:“好啊,好啊。”她转头对小虎说,“小虎,这是小刘,以前住咱家后面的。”
小虎冲我咧嘴一笑,流着口水,傻乎乎地点头,然后又开始发呆。
买了块豆腐,我问张嫂:“您一个人还做这么多事,不累吗?”
张嫂笑了笑:“习惯了。再说了,小虎也帮忙。他力气大,能帮我推车、搬东西。”
我看了看小虎,很难想象他能帮上什么忙。但张嫂说着说着,伸手轻拍了拍小虎的胳膊:“是不是啊,儿子?”
小虎像是听懂了,呜呜地应了几声,然后突然弯腰拿起了张嫂脚边的一个水壶,递给她。
张嫂接过水壶,眼神里是掩不住的骄傲:“看,他懂事着呢。”
我默默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离开前,我多给了十块钱。张嫂推辞不要,我坚持塞到她口袋里。她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收下了。
“小虎,跟小刘叔叔说再见。”张嫂对小虎说。
小虎朝我摆了摆手,发出了几声模糊的音节,好像在说”再见”。
我走出几步,回头看他们。张嫂正慢慢收拾摊子,小虎在一旁帮忙,动作笨拙,但确实在帮忙。夕阳的余晖洒在他们身上,映出两个长长的影子,一大一小,紧紧挨在一起。
去年春天,我回村探亲的时候,听说张嫂病了,住在县医院。村里几个老人凑了点钱,村委会也出了一部分,把她送进了医院。小虎则被安排在村边的一个临时小屋里,有村里的几个老太太轮流去照看他。
我去医院看她,带了些水果和营养品。病房里,张嫂躺在床上,比我上次见到她时更瘦了,脸色灰白。见到我进来,她费力地撑起身子,想坐起来。
“躺着就行,别动。”我赶紧说,帮她调整了一下枕头。
张嫂问小虎的情况,我只能说他挺好的,虽然我也不确定。她点点头,眼里闪过一丝忧虑:“他不习惯没有我在身边。”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能说:“您好好养病,小虎会没事的。”
张嫂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我这辈子没什么遗憾的,就是怕我走了,小虎没人管。”
我看着她枯瘦的手指紧紧抓着被单,心里一阵酸楚。四十年啊,整整四十年,她就这样陪着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风雨无阻。
“会有人照顾他的,”我说,“村里人都认识小虎。”
张嫂看着窗外,轻声说:“他其实懂事,只是说不出来。很多事情,他都明白。”她顿了顿,“有时候我想,或许是老天的安排。如果他正常,说不定早就离开村子,到外面闯荡去了,哪还会天天陪着我这个老太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点头。
离开医院前,张嫂拉住我的手:“小刘,你要是有空,能不能偶尔去看看小虎?他见到熟人会高兴的。”
我答应了。
三个月后,张嫂去世了。
那天我正好在村里,帮忙处理了丧事。村里人都来了,连平时不怎么来往的人家也送了花圈。张嫂的棺材很简单,村里的老木匠给做的,但很结实。按照张嫂生前的意愿,她被安葬在村后的山坡上,那里能看到她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庄。
让我们所有人都意外的是小虎。
在整个葬礼过程中,他都很安静,没有像平常那样呜呜啊啊地叫,也没有乱跑乱动。他就那么直直地站着,眼睛一直盯着张嫂的棺材,直到棺材被放入坟墓。
入土那一刻,村里的男人们开始填土。铲子铲起的泥土落在棺材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小虎突然上前一步。
老支书正要拦,可小虎没有靠近,只是站在那里,目光从未离开那个逐渐被泥土覆盖的棺材。
当最后一铲土盖上,坟墓堆成一个小土包的时候,小虎突然开口了。
“妈…妈…妈…”
声音沙哑,模糊,但清晰可辨。
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四十多年来,村里人从未听过小虎说出一个完整的词。
“妈…妈…妈…”小虎又重复了一遍,然后蹲下身子,开始啜泣。
没有人上前阻止他。所有人都静静地站着,看着这个被认为智障了一辈子的五十多岁的”孩子”,为他的母亲哭泣。
那一刻,我感觉时间仿佛静止了。春风吹过山坡,带着泥土和野花的气息。远处村庄的炊烟袅袅升起,鸟儿在新绿的树梢歌唱。而这里,在这个新坟前,一个被世界忽略的灵魂,用他的方式告别了这世上唯一真正理解他、爱他的人。
葬礼后,村委会决定把小虎送到县里的福利院。我开车送他去,一路上他没说话,但不停地回头看向村子的方向。
到了福利院,办完手续,我要离开的时候,小虎突然拉住了我的袖子。
“怎么了,小虎?”我问。
他呜呜啊啊地叫了几声,像是想说什么,但最终没能说出来。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塞到我手里。
那是一块小石头,上面有一道裂缝,形状有点像个笑脸。我恍然大悟,这是张嫂院子里的那块石头,我小时候经常站在上面偷看他们家。
我看着小虎,他的眼睛里有种奇怪的光芒,像是在告诉我什么。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张嫂说的没错—小虎确实懂事,他什么都明白。
我把石头放进口袋,郑重地对小虎说:“我会经常来看你的。”
小虎点点头,转身跟着福利院的工作人员走了。
如今,两年过去了。
每个月我都会抽时间去看小虎。福利院的护工说他很安静,从不惹麻烦,也很少说话。事实上,自从那天在坟前说了”妈妈”三个字后,他就再也没开口说过话。
但他变得不一样了。他会帮其他老人叠被子,给花园里的花浇水,有时还会用树枝在地上画画。
上个月,我去看他的时候,带了张嫂生前最爱吃的桂花糕。小虎看到糕点,眼睛亮了,但没有立刻去拿。他先拿出一块,放在窗台上,然后才开始吃自己那份。
我问护工:“他总是这样吗?先放一块不吃?”
护工点点头:“是啊,每次有好吃的,他都会先放一块在窗台上。夏天怕蚂蚁,还会特意用玻璃杯罩着。”
我转过头,看着窗台上那块糕点,突然泪如雨下。
那是给张嫂的。
四十年如一日的陪伴,在小虎的世界里并没有结束。他的记忆里,有人永远值得他这样珍重地对待,永远值得他保留生活中最好的那一份。
回来的路上,我绕道去了张嫂的坟墓。坟前很干净,有鲜花,还有一些小石子排成的图案。我知道是谁来过。
站在山坡上,俯瞰整个村庄,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推着小车卖豆腐的身影,和那个永远跟在她身后的大孩子。他们的影子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很长,但从未分开。
有人说张嫂的一生很苦,但如今想来,或许在某些时刻,在某些微小的、不为人知的瞬间,她也体会过常人无法想象的幸福和满足。
因为有人需要她,只需要她。
而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被需要更令人踏实的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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