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二年,夏天。
厂里的红砖墙被太阳晒得发烫,空气里全是热浪和铁屑的味道。
我叫林卫东,二十六,红星机械厂三车间的钳工,八级。
这天加晚班,出车间的时候,月亮都挂得老高了。
一身的汗,黏糊糊的,像裹了层糖稀。
我抄近路,往大澡堂子去。
这个点,澡堂早该没人了。
我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子潮湿的热气混着肥皂味儿就扑了我一脸。
里面雾蒙蒙的。
我解开工服扣子,刚脱了一半,就听见里间有水声。
哗啦啦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想着是哪个老师傅也加了班。
“谁啊?”我喊了一声。
没人应。
水声停了。
我估摸着是耳朵让机器声给震背了,没听见。
也就没多想,光着膀子就往里走。
水汽,白茫茫一片,像煮沸了的浓牛奶。
我眯着眼,想找个空龙头。
就在那时候,我看见了。
一个影子,在水雾里,朦朦胧胧的。
是个女的。
长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背上,那背,比雾还白。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人敲了一闷棍。
整个人都钉在了原地。
也就一秒,或者更短。
她好像感觉到了什么,猛地一回头。
一张脸,在雾里看不太清,但那双眼睛,又黑又亮,像淬了火的钉子,一下就扎进了我心里。
是卫生所新来的苏医生。
苏晚。
“啊——!”
一声尖叫,能把房顶掀了。
我魂都吓飞了,也顾不上穿衣服,扭头就往外跑。
心脏在胸口擂鼓,咚咚咚,快得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
我一路冲回宿舍,门一关,背靠着门板,腿肚子还在筛糠。
完了。
脑子里就这两个字。
闯大祸了。
那一晚上,我睁着眼到天亮。
眼前翻来覆去,全是那片白得晃眼的雾,和雾里那双惊恐又愤怒的眼睛。
第二天上班,我跟做贼一样。
低着头,不敢看人,总觉得背后有人指指点戳戳。
车间的噪音震耳欲聋,我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脑子里全是浆糊。
手里的锉刀好几次都差点划到肉。
“卫东,你小子咋了?丢魂了?”
师傅老王拍了我一巴掌。
我一哆嗦,“没……没事。”
“脸白得跟纸一样,去卫生所看看吧,别是中暑了。”
去卫生所?
我头摇得像拨浪鼓。
打死我也不去。
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中午去食堂打饭,我特意挑了个角落,埋着头扒拉饭。
“林卫东。”
一个清冷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
我手一抖,筷子掉了一根。
我慢慢抬头。
是她。
苏晚。
她换了身白大褂,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没什么表情,可那双眼睛,还是像昨晚一样,带着钩子。
食堂里吵吵嚷嚷,可我周围,一下子就静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跟探照灯似的打了过来。
“苏医生,有……有事?”我声音发干。
“你出来一下。”
她说完,转身就往外走。
我感觉全食堂的唾沫星子都能把我淹死。
我硬着头皮,跟着她走到食堂后面的小树林。
夏天的蝉鸣,一声比一声燥。
她站定,转身看我。
阳光从树叶缝里漏下来,在她脸上跳跃。
我这才看清她的长相。
很白,眼睛很大,嘴唇的形状很好看,就是抿得紧紧的。
是个顶漂亮的女人。
可我一点欣赏的心思都没有,心里只有打鼓。
“昨天晚上的事。”她开口了,声音没什么起伏。
“苏医生,我……我发誓,我真不是故意的!我以为没人了,我……”
“你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她打断我,“看到了就是看到了。”
我噎住了。
是,看到了。
虽然就一眼,雾蒙蒙的,可还是看到了。
“那……那你想怎么样?”我豁出去了,“你要是去厂里告我,我认了。该怎么处分就怎么处fen。”
耍流氓,这罪名可不小。
轻则记大过,重则开除,甚至……
我不敢想下去。
她盯着我,看了足足有半分钟。
看得我心里直发毛。
就在我以为她要宣判我的死刑时,她却说了一句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话。
“你得娶我。”
什么?
我怀疑我耳朵出了毛病。
“苏……苏医生,你再说一遍?”
“我说,”她一字一顿,像在敲钉子,“你看光了我的身子,就得对我负责。娶我。”
我彻底懵了。
这……这是什么逻辑?
八十年代,风气是保守,男女之间拉个手都得脸红半天。
可……可也不至于到这份上吧?
“苏医生,你……你是不是在开玩笑?”
“你看我像在开玩笑吗?”她反问。
不像。
她脸上的表情,比我们车间主任开生产大会时还严肃。
“这……这不行!”我急了,“这叫什么事啊!婚姻是大事,怎么能这么草率?咱俩……咱俩都不认识!”
“现在认识了。”她说,“我叫苏晚,二十四岁,上海人,医学院毕业,分到厂卫生所的。你呢?”
我被她这股子劲儿给镇住了,下意识地回答:“林卫东,二十六,本厂钳工。”
“行,基本情况了解了。”她点点头,好像在看一份病历,“明天,让你家里人去我家提亲。”
“我家?”她顿了一下,“我就住在卫生所后面的单身宿舍,二楼左手第一间。”
说完,她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走了。
留下我一个人,在蝉鸣声里,像个傻子一样站着。
娶她?
开什么国际玩笑!
我林卫东,虽然穷,虽然是个大头兵,可也是个有骨气的工人。
这不成了逼婚了吗?
我憋着一肚子气回了车间。
下午,整个厂子都传遍了。
“听说了吗?三车间的林卫东,把卫生所的苏医生给……那个了!”
“哪个啊?”
“还能是哪个!耍流氓呗!”
“真的假的?林卫东那小子看着挺老实的啊!”
“知人知面不知心!我跟你说,中午苏医生把他叫到小树林,脸都气白了!”
谣言长了翅膀,飞得比苍蝇还快。
版本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难听。
我成了全厂闻名的流氓。
走在路上,背后全是戳戳点点的。
我气得肺都要炸了。
可我没法解释。
我怎么解释?说我不是故意的?说我只是不小心看了一眼?
谁信?
越描越黑。
下了班,我跟丢了魂一样往家走。
家属院里,大妈们聚在一起扇着蒲扇,看见我,眼神都变了。
那眼神,像看什么脏东西。
我妈正在院子里择菜,看见我回来,一把就给我拽进了屋。
“卫东!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对苏医生做什么了?”
我妈眼圈都红了。
“妈,我没有!”
“没有?没有人家姑娘会找到厂领导那里去?”
我脑袋“嗡”的一声。
她……她去告我了?
“她说……她说什么了?”我声音都抖了。
“她说……”我妈看着我,欲言又止,“她说让你娶她。”
我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
这个女人,她是疯了吗?
她到底想干什么?
“卫东啊,”我妈哭了,“这叫什么事啊!人家一个黄花大闺女,还是个大学生,医生!你要是不认账,你这辈子就毁了啊!”
“妈!我跟她什么都没有!就是……就是一场误会!”
“误会?”我妈擦着眼泪,“什么误会能让人家姑娘家家的,把自己的名声都搭进去?”
是啊。
这个年代,一个女人的名声,比命都重要。
她这么一闹,不管我娶不娶她,她的名声也毁了。
一个“不检点”的帽子,就能把她压死。
她图什么?
我百思不得其解。
接下来的两天,我活在水深火热里。
厂领导找我谈话,车间主任找我谈话,工会主席找我谈话。
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意思:林卫东,你是个男人,就得负责。
我感觉自己像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给罩住了,越挣扎,收得越紧。
我快要窒息了。
第三天晚上,我去找了苏晚。
她宿舍的灯亮着。
我站在楼下,像个游魂一样,徘徊了半个多小时。
最后,我一咬牙,上去了。
我敲了敲门。
“进。”
还是那股清冷的声音。
我推开门。
她正坐在桌前看书,一本厚厚的医学专著。
屋子不大,但收拾得干干净净。
空气里有股淡淡的来苏水味儿。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合上书。
“想通了?”
“苏医生,”我开门见山,“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要是觉得我毁了你名声,我给你道歉,我当着全厂人的面给你澄清!可你不能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她站起来,走到我面前。
她比我矮一个头,可气场,比我们车间主任还足。
“林卫东,我问你,你看上我了吗?”
我愣住了。
这叫什么问题?
“我……”
“你别管别的,就回答我这个问题。”她盯着我的眼睛。
我看着她。
灯光下,她的皮肤更白了,像上好的瓷器。
眼睛里,有我看不懂的东西。
说实话,她很漂亮。
是那种走在路上,所有男人都会回头看的漂亮。
我要是说没看上,那是昧着良心。
可……
“我配不上你。”我憋了半天,说了句实话。
我是个臭烘烘的工人,初中毕业。
她是个香喷喷的医生,大学毕业。
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好像笑了。
嘴角微微翘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原样。
“配得上配不上,不是你说了算。”
她顿了顿,说:“林卫东,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这种行为,觉得我轻浮,不要脸。”
“我没有……”
“你听我说完。”她打断我,“我这么做,有我的理由。”
“什么理由?”
她沉默了。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在她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我家在上海,”她缓缓开口,“我爸妈,给我找了个对象。家里是当官的,那个人……我不喜欢。”
我好像明白了点什么。
“他们逼我,我不愿意,就申请调到这儿来了。我以为躲远点就没事了,可他们还是不放过我。上个星期,我爸来了封信,说我要是再不回去结婚,就跟我断绝父女关系。”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了脆弱。
“那天晚上,在澡堂,我看到你,我承认,我吓坏了。”
“可后来,我躺在床上,想了一夜。”
“我想,这也许是个机会。”
“一个……让我自己选择命运的机会。”
我呆呆地看着她。
我没想到,在她那副强硬的外表下,藏着这样的无奈。
“那你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
“我打听过你。”她说,“三车间的林卫东,技术骨干,老实本分,不抽烟不喝酒,不跟厂里那些小青年瞎混。你父母都是老实人,你家风评很好。”
她把我调查得一清二楚。
“你是个好人。”她看着我,眼神很认真,“林卫东,我是在赌。我赌你的人品。我把我的下半辈子,我的名声,全都押在你身上。”
“你……你就不怕我真是个流氓?”
“不怕。”她摇摇头,“流氓的眼睛,不是你那样的。你那天晚上的眼神,是惊慌,是害怕,不是色欲。”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原来……原来她是这么想的。
她不是疯了,也不是不要脸。
她只是在用一种最笨拙、最极端的方式,来反抗自己的命运。
她是在求救。
而我,是她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
那一刻,我心里的那点怨气,那点不甘,全都烟消云散了。
只剩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有同情,有敬佩,还有一丝……心疼。
“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她低下头,声音很轻,“你要是实在不愿意,就算了。大不了,我就被厂里开除,回上海去。或者……我也不知道。”
我看着她单薄的肩膀,在月光下,显得那么无助。
我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林卫东,你是个男人。
“我娶。”
我说。
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屋子里,格外清晰。
她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闪着光。
“你说什么?”
“我说,我娶你。”我重复了一遍,这次,更坚定,“不过,我有两个条件。”
“你说。”
“第一,咱俩是假结婚。就是为了帮你应付你家里人。等风头过去了,什么时候你想离,咱就离。”
“第二,”我看着她的眼睛,“在这期间,我们分房睡。你不能……不能干涉我的生活。”
我说完,心里有点忐忑。
我不知道她会不会答应。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她笑了。
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像冰雪融化,春暖花开。
“好。”她说,“我答应你。”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速度快得像龙卷风。
我妈找了媒人,去苏晚宿舍提了亲。
彩礼,苏晚一分钱不要。
她说,只要我家里把我那间小屋子收拾出来,给她隔个帘子就行。
我妈感动得眼泪汪汪,拉着苏晚的手,一个劲儿地说:“好闺女,真是个好闺女,我们卫东能娶到你,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苏晚只是浅浅地笑。
我们去打了结婚证。
拍照的时候,我俩都绷着脸,像两个即将上刑场的革命义士。
摄影师一个劲儿地说:“笑一笑,新郎新娘,笑一笑啊!”
我扯了扯嘴角,比哭还难看。
苏晚倒是很平静。
婚礼办得很简单。
就在厂里的大食堂,摆了三桌。
请了厂领导和几个关系好的同事。
敬酒的时候,车间那帮小子一个劲儿地起哄。
“林卫东,你小子可以啊!不声不响,就给我们找了个大学生嫂子!”
“嫂子,你可得管管我们卫东,他那手艺,光用来锉铁块可惜了!”
我被灌得晕晕乎乎。
苏晚一直在我身边,不怎么说话,但谁来敬酒,她都端起杯子。
杯子里是汽水,她不喝酒。
闹洞房的时候,我被推进了那间不足十平米的小屋。
屋子中间,用一块蓝布帘子隔开了。
一边是我的床,一边是她的。
她的那边,放了一张小小的书桌,上面整整齐齐地码着她的书。
我坐在床边,听着外面乱糟糟的起哄声,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
我就这么……结婚了?
跟一个只认识了几天的女人。
门开了,苏晚走了进来。
她脱了那身红色的确良衬衫,换上了平时的白衬衫。
脸上没什么表情。
“你睡吧,我再看会儿书。”
她说着,就走到了帘子那边,在书桌前坐下,打开了台灯。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能听到她那边翻书的沙沙声。
很轻,很有节奏。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睡的。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
我的床头,放着一个搪瓷缸子,里面是温热的白开水。
桌上,还有两个白面馒头和一个咸鸭蛋。
我们的婚后生活,就这么开始了。
像两个合租的室友。
我们严格遵守着那两个约定。
她从不踏进帘子的我这边。
我也从不去打扰她。
我们白天各自上班,晚上回来,她看书,我看报。
交流很少。
有时候一整天,都说不了三句话。
“吃饭了。”
“嗯。”
“我上班去了。”
“哦。”
家里的气氛,安静得有点压抑。
我妈隔三差五地过来,每次都拉着我的手,小声问:“卫东,你跟小晚……怎么样啊?”
我只能说:“挺好的。”
我妈不信,总想从我脸上看出点什么。
“你们年轻人,要多交流。小晚是个好姑娘,你可不能亏待了人家。”
我嘴上应着,心里却发愁。
怎么交流?
我跟她,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看的书,我一个字都看不懂。
我说的车间里的事,她也听得一脸茫然。
有一次,我手被零件划了个大口子,血流不止。
我捂着手回家,正好被她看见。
她二话不说,拉着我坐下,从她的药箱里拿出纱布、碘酒、止血钳。
她的动作很麻利,很专业。
眉头微微皱着,眼神专注。
我看着她低垂的眼帘,长长的睫毛,闻着她身上淡淡的来苏水味儿。
心,没来由地跳快了几拍。
“好了。”她包扎好,抬头看我,“这几天别沾水。下次小心点。”
“谢谢。”
“不客气。我是医生。”
她又恢复了那副清冷的样子,转身回了帘子那边。
我看着自己被包扎得整整齐齐的手,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我们是夫妻。
可她对我,就像对一个普通的病人。
厂里的人,看我的眼神也变了。
从前的鄙夷和看热闹,变成了羡慕和嫉妒。
“林卫东,你小子真是走了狗屎运!”
“是啊,娶了这么个又漂亮又有文化的媳妇。”
我只能苦笑。
他们哪里知道,我这个“丈夫”,当得有多憋屈。
我们就像两条平行线,在同一个屋檐下,却永远没有交点。
转机,发生在一个雨夜。
那天晚上,电闪雷鸣,雨下得特别大。
我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风声雨声,怎么也睡不着。
半夜,我听见帘子那边有动静。
悉悉索索的。
好像是……哭声?
很压抑,很小声。
我竖起耳朵听。
没错,是苏晚在哭。
我心里一紧。
她怎么了?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下了床,轻轻走到帘子边。
“苏晚?”我小声叫她。
哭声停了。
过了一会儿,传来她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我没事。”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
我站在帘子外,进退两难。
里面的啜泣声又响了起来。
我一咬牙,掀开了帘子。
她蜷缩在床上,被子蒙着头,肩膀一抽一抽的。
台灯还亮着,照着她床头的一封信。
我走过去,拿起信。
是她父亲写来的。
信上的字,写得龙飞凤舞,力道很足。
内容,却像一把刀子。
“……你这个不孝女,竟然敢在外面随便找个工人嫁了,我们苏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从今往后,你不要再回这个家!”
我拿着信,手都在抖。
原来,她家里的事情,并没有解决。
反而,更糟了。
我看着床上那个瑟瑟发抖的身体,心里像被堵了一团棉花。
我走过去,坐在她床边。
“苏晚。”
她不动。
我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别怕,有我呢。”
我说。
这句话,是脱口而出的。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说。
她身体一僵。
慢慢地,她从被子里抬起头。
眼睛红得像兔子,脸上全是泪。
她就那么看着我,眼神里,是茫然,是无助,是委屈。
我从来没见过她这个样子。
她一直都是那么坚强,那么冷静。
像一棵挺拔的白杨。
可现在,她就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我心里最软的地方,被狠狠地戳了一下。
我伸出手,用我那粗糙的、沾满机油味儿的手,笨拙地给她擦了擦眼泪。
“都过去了。”我说,“以后,这里就是你家。”
她看着我,眼泪掉得更凶了。
但不再是压抑的啜泣,而是嚎啕大哭。
她把这些天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压力,都哭了出。
我没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任由她靠在我的肩膀上。
她的头发,有股淡淡的洗发膏的香味。
她的身体,很瘦,很单薄。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们之间的那道帘子,好像消失了。
从那天晚上起,我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对我冷冰冰的。
虽然话还是不多,但眼神,柔和了很多。
她会主动问我:“今天车间忙不忙?”
我也会问她:“今天病人多不多?”
我们开始像一对真正的夫妻那样,分享彼此的生活。
有一天,我下班回来,看见她在厨房里忙活。
桌上,摆着两菜一汤。
西红柿炒鸡蛋,醋溜白菜,还有一个紫菜蛋花汤。
都是很家常的菜。
可我,已经很多年没在家里吃过这么像样的晚饭了。
我妈年纪大了,眼神不好,做饭总是糊。
“你……你做的?”我有点不敢相信。
“嗯。”她给我盛了碗饭,“尝尝,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
我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西红柿炒蛋。
味道……出乎意料的好。
“好吃。”我由衷地赞叹。
她笑了。
还是那种浅浅的笑,但眼睛里,像有星星。
从那以后,只要她不值夜班,家里的晚饭,都是她做。
我的饭盒里,也从万年不变的咸菜馒头,变成了她头天晚上做好的饭菜。
车间里的同事都羡慕得不行。
“卫东,你小子真是捡到宝了!你媳妇不但人长得漂亮,手艺还这么好!”
我嘴上不说,心里美滋滋的。
我们之间的那道帘子,还在。
但它,好像已经变成了一种形式。
我们开始习惯彼此的存在。
我习惯了每天早上醒来,床头都有一杯温水。
她习惯了每天晚上看书的时候,旁边有一个人看报纸的沙沙声。
有一次,厂里组织看电影,《牧马人》。
车间主任给了我两张票。
我捏着那两张薄薄的电影票,心里有点打鼓。
我不知道该不该邀请她。
晚饭的时候,我把票放在桌上。
“厂里发的,你要是……想去的话……”
我话还没说完,她就点了点头。
“好啊。”
我心里一阵狂喜。
那天晚上,我们第一次,像情侣一样,并肩走在厂区的大路上。
去看电影的人很多。
我们走在人群里。
我好几次,都想去牵她的手。
可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
电影院里很黑。
看到许灵均和李秀芝在草原上相依为命的时候,我感觉旁边有动静。
我扭头一看,苏晚在偷偷抹眼泪。
我心里一动,把我的手帕递了过去。
她接过去,擦了擦眼睛,小声说了句“谢谢”。
电影散场的时候,人特别多,很挤。
我怕她被挤散了,下意识地就抓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软,有点凉。
她挣了一下,但没挣开。
我也没放。
我们就那么手牵着手,走在回家的路上。
一路无话。
但我的心,跳得比看电影的时候还快。
回到家,她先去洗漱了。
我坐在床边,手心里,好像还残留着她的温度。
那道蓝布帘子,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我突然有种冲动,想把它扯下来。
可我,没有那个勇气。
我们的关系,就这样,不远不近,不冷不热地维持着。
直到李富贵的出现。
李富贵,是采购科科长的儿子。
仗着他爸的势,在厂里横行霸道,是个有名的二流子。
他早就盯上苏晚了。
以前苏晚单身的时候,他就经常去卫生所献殷勤,都被苏晚冷冷地挡了回去。
我们结婚后,他消停了一阵子。
可不知道他从哪儿听说了风声,说我们是假结婚,分房睡。
他又开始不安分了。
那天,我下班,路过卫生所。
看见李富贵堵在门口,嬉皮笑脸地缠着苏晚。
“苏医生,别这么不给面子嘛!晚上厂工会组织舞会,一起去跳个舞呗?”
“我不会。”苏晚绕开他想走。
李富贵一把拉住她的胳膊。
“哎,别走啊!不会我教你啊!我跳舞可是一把好手!”
苏晚的脸都白了。
“你放手!”
我当时,血一下就冲到了头顶。
我冲过去,一把推开李富贵。
“你他妈干什么!”
我把他护在身后。
李富贵被我推了个趔趄,站稳后,一脸的痞笑。
“哟,这不是林卫东吗?怎么?护着你媳妇儿呢?”
他故意把“媳妇儿”两个字,说得阴阳怪气。
“我告诉你,李富贵,你再敢骚扰她,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我指着他的鼻子,一字一句地说。
“吓唬谁呢?林卫东!”李富贵梗着脖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俩就是挂名夫妻!睡都没睡在一块儿!你算个什么男人?”
他的话,像一根针,狠狠地扎在我心上。
周围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指指点点的。
苏晚的脸,已经没有一丝血色。
她紧紧地抓着我的胳膊,身体在发抖。
我能感觉到她的害怕和屈辱。
我看着李富贵那张嚣张的脸,心里的怒火,再也压不住了。
我挥起拳头,一拳就砸在了他的脸上。
“我操你妈!”
李富贵被打得眼冒金星,鼻血长流。
他捂着鼻子,嗷嗷叫。
“林卫东!你敢打我!你等着!我弄死你!”
他放着狠话,连滚爬地跑了。
围观的人,也都散了。
只剩下我和苏晚。
我转过身,看着她。
她也看着我,眼睛里,有泪光。
“我们回家。”
我拉起她的手,大步往家走。
这一次,她没有挣扎。
回到家,我让她坐下,去拿了药箱给她检查。
她的胳膊,被李富贵抓出了一道红印。
我拿着棉签,蘸着红药水,小心翼翼地给她涂抹。
谁都没有说话。
屋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呼吸声。
涂完药,我看着她,认真地说:“苏晚,以后,别怕。有我。”
又是这句话。
她看着我,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她扑进我怀里,紧紧地抱着我。
“卫东……”
她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我抱着她,闻着她头发上的清香,心里,一片柔软。
那一刻,我知道,我们之间,再也不需要那道帘子了。
那天晚上,我把那块蓝布帘子,扯了下来。
我搬了把椅子,让她坐下。
“苏晚,我们谈谈。”
她点点头。
“我知道,我们开始得……很荒唐。”我说,“但现在,我想问你一句,你……你愿意,跟我当一对真正的夫妻吗?”
我看着她的眼睛,心里紧张得要命。
像在等待一场宣判。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她笑了。
“林卫东,你是个傻子吗?”她说,“我要是不愿意,我给你做饭?我给你洗衣服?我让你牵我的手?”
我的心,瞬间被巨大的喜悦填满了。
“那你……”
“我愿意。”她说,“从你那天晚上,对我说‘有我呢’的时候,我就愿意了。”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
聊她的过去,聊我的过去。
聊她的梦想,是当一个救死扶伤的好医生。
聊我的梦想,是评上十级钳工,当个劳模。
我们发现,我们并没有那么不同。
我们都是努力生活,渴望温暖的普通人。
李富贵的事情,后来被他爸压下去了。
他没敢再来找麻烦。
厂里的流言蜚语,也渐渐平息了。
所有人都看出来了,我们不是假结婚。
我们是真的,把日子过到了一起。
我的生活,因为苏晚的出现,变得五彩斑斓。
我的屋子,不再是只有机油味儿。
有了饭菜的香味,有了书的墨香味,还有了她身上,淡淡的来苏水味儿。
我开始学着关心她。
她来例假的时候,我会提前给她冲好红糖水。
她值夜班,我会去食堂给她打好饭,送到卫生所。
她也学着理解我。
她会听我讲车间里的趣事,虽然她听不懂那些零件的名字,但她会很认真地听。
她会给我买新出的技术书籍,鼓励我好好钻研。
我们的日子,过得平淡,但很温暖。
一年后,我们的儿子出生了。
取名叫林念安。
意思是,思念,平安。
孩子出生那天,我守在产房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当护士抱着孩子出来,告诉我母子平安的时候,我一个大男人,哭得稀里哗啦。
我冲进病房,握着苏晚的手。
她很虚弱,脸色苍白,但看着我,在笑。
“卫东,我们有家了。”她说。
“嗯。”我哽咽着点头,“我们有家了。”
从一场荒唐的开始,到一个温暖的结局。
我们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
有时候,我还会想起那个夏天的晚上。
那片白茫茫的雾气,和那双惊恐又愤怒的眼睛。
我会笑着对苏晚说:“你说,咱俩这算不算……不打不相识?”
她会白我一眼,然后靠在我怀里,笑着说:
“算。算我这辈子,赌对了。”
是啊。
她赌对了。
我也一样。
在这个世界上,有千千万万种相遇。
而我们的相遇,虽然惊心动魄,却也命中注定。
它告诉我一个道理:
缘分这东西,有时候,真的会不讲道理地,砸到你头上来。
而你要做的,就是接住它。
用你的真心,用你的责任,去守护它。
然后,你会发现,原来生活,可以这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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