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好友李琪约我去看电影。
“这部肯定好看,是我关注的影评人重点推荐的!”她兴致勃勃地发了我一张截图。
我看了两行便知道是推广软文,本想提醒她电影不一定比话术更精彩,但犹豫片刻后还是发了“OK”。
我不想扫李琪的兴,更不想让她知道我曾经也是拿钱写稿的“影评人”。
1
2016年大一下学期,我的课不多,业余时间都献给了文艺爱好。当时最喜欢窝在宿舍的床上看电影,床帘一拉,便沉浸在自己的光影天地中。我乐此不疲地在豆瓣标记看过的电影,观影量增加的同时,眼镜度数也不断上涨。
我在豆瓣跟着口味相近的友邻挖掘到了更多值得一看的文艺片。交流中,我很快就感受到了自己的词穷,因为我谈电影只凭主观感受,没有一点专业视角。于是我恶补了十来本影视鉴赏类书籍,终于能和友邻一样谈起电影言之有物,甚至还像模像样地写起了影评。
一次偶然,我看到常读的公众号正在征稿,于是忐忑地投出了几篇之前写好的影评。收到编辑阿牧的回信时正在上课,我拼命掩饰着嘴角的狂喜,手机邮箱“叮”地一声开启了我的影评人生涯。
阿牧不光是公众号的编辑,同时还是运营和作者,那些年,他个人创办的公众号已有不俗的流量。他凭借自己写的影评和书评积累了一些粉丝,收入还算可观。但一个人的力量始终有限,因此他以每篇120元的价钱招来了我这个帮手,除了定期撰写影评,我还无偿承担了编辑工作。
18岁的我并不在乎自己是廉价劳动力,更在乎的是文字发表带来的巨大喜悦。
2
不久后,我在校园互助QQ群里看到了一则招聘兼职影评写手的信息:“酬劳丰富,福利多多,带稿来询。”我把自己写的影评打包发给了对方,于是顺利结识了新甲方小梅。
刚加上微信的时候,我小心斟酌着打招呼的话术,想让自己看上去更老练些。后来发现原来小梅与我是同校,且只比我大4岁,她毕业后在上海一家影视类新媒体公司工作。由于有校友这层关系,我们的交流非常有默契。
小梅说我虽然文笔不错,观影量也尚可,但文字缺乏网感,并且总盯着经典电影写,没有时效性。对于网络新媒体来说,我的写法是不合格的,因为网感和时效性直接关系着流量。我感到一股莫名的压力,小梅安慰我说,只要跟她好好学,很快就能出师。
我后来才知道,对于大部分影视类公众号来说,主推经典剧影无异于自绝于流量。在这个时代,只有最新在映的电影和电视剧才有关注度和讨论度。因此作为一个新媒体影评写手,我们首先得把“新”悬在头上,哪怕这些新作的口碑和品质都非常一般,也仍然要比经典旧作更有写的价值。
小梅公司运营的公众号阅读量是阿牧个人公众号的二十几倍,虽说不是篇篇都能10W+,但3-5W的保底阅读量是有的。第一次给这个体量的公众号写稿既开心又惶恐,我只能唯唯诺诺地应承着,甚至从头到尾连稿酬都没敢问。但我想肯定会比120元高不少吧!
小梅工作起来雷厉风行,很快Push我在一周内写了两篇稿子:一篇写热映国产剧,另一篇写院线好莱坞大片。她一字一句地帮我审稿,提了一些实用的建议。文章修改多次后终于定稿,主编甚至夸奖我的文章“不像新人写的”。
后来文章顺利发布,我才终于放下心来。在写影评这件事上我并没有什么天赋,可以说靠的全是后天的热爱和努力。为了写好这两篇文章,我把他们公众号的文章全读了个遍,逐字逐句拆解爆文风格,终于摸出了些新媒体影评的门道:少写长句,多写短句,巧用句号和分行拆分段落,用精炼的语言夹叙夹议,结尾必须强调观点。
当时我还不清楚“影评”究竟为什么能够促使我花费这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单就一个“热爱”恐怕也难解释我的满腔热血。但是次月,我收到了两篇稿件的报酬,一共960元,狂喜之后我逐渐意识到了,是钱,写影评可以挣钱。
彼时,我每月的生活费是1500元,960元对我而言是一笔巨款。
李琪与我当时就已是好朋友,她每月3000的生活费令我羡慕不已。我的生活处处节省,平时吃饭都在食堂,用的都是网上的便宜货,而她却能随性消费。
我们经常一起去逛街,但在实体店买名牌衣服和高档化妆品的只有她没有我,这种巨大的差距令我深感自卑。我并非喜欢攀比,但我又的确想跟上她的消费水平,以便在跟她交往的时候不至于露怯。
我家的经济条件其实还不错,并且客观来说,每月1500元的生活费,对于7、8年前二线城市的大学生是完全够用的。我也试过向父母争取更多生活费,但我家向来厉行节约,因此他们坚持要控制我的开销。
李琪为了迁就我,每次吃饭都选在商场B1楼,偶尔上楼吃日料西餐都是她请客。B1楼往往和地铁站相连,坐在塑料凳子上不得不跟过路的行人面面相觑,猪排蛋包饭和章鱼小丸子也裹上了从拥挤人潮中散发出来的奇怪气味,我真是受够了这样的生活。
自从开始兼职写影评,我每月大概能挣1500-2000元。有了这些钱意味着我可以离开B1楼,上7楼吃饭了。穷人乍富之后还有一件事就是买口红。我走进了之前不敢逛的迪奥柜台,面对柜姐的斜睨也能泰然自若地试着口红色号,每一个毛孔都在舒适地叫嚣“姐有钱了”。
花300多买下渴望良久的迪奥999烈焰蓝金唇膏的那一刻,报复性消费给我带来的快感已经远高于口红本身。
感谢影评,感谢稿费,感谢小梅。我在心中双手合十作揖。
3
我大二那年,小梅离职了,她把我推给了新编辑大森,还嘱托他多多关照我。
虽然已经给这个大号写了一年影评,但我还是对人情世故不太娴熟,小梅离职以后,我顿时觉得无依无靠。
与大森合作的前两个月,工作流程与之前并无不同:研究选题、撰稿截图、反复修改直至定稿。不过他比小梅要强势,会直接指定我写某部电影或电视剧,而不在乎我对此是否熟悉,以及感不感兴趣。他说对于我这种成熟写手而言,减少不必要的沟通会让效率更高。
后来有一天,大森给我发了一部即将上映的国产片的物料,试探性地问我:“要不要帮忙宣传一下?”
我开始并不明白他的意思,在我的理解中,负责宣传的一般是电影的宣发团队。他们在映前造势是合情合理的,因为这属于其分内之责。而影评人则是在观看后,提供专业和相对公允的看法,以供普通观众作为参考。观众可能对电影宣发留有疑虑,但对于专业影评人还是有较高信赖度的。
经过他的解释我才明白,他所谓的宣传推广就是影视软文,这种文章通常把电影夸得天花乱坠,目的是尽可能地吸引更多观众买票入场。
他要我写的不是影评,而是伪装成影评的软文。
之前我就发现,这个大号的部分推文似乎并不客观,我以为是不同撰稿人的审美差异,并没有太在意。此时我才明白,原来这些文章是根据客户的要求炮制出来的软文,它以影评的名义触达读者,再以粉饰真相的内容影响甚至是误导读者,其根本目的是引导读者贡献视频网站点击率和影院票房。
原来即便是大号,也不可能光靠平台的流量收益生存下去,对于影评类公众号来说,软文业务就是一块重要的收入来源。因此大部分影评类公众号都是真假影评好坏掺着卖,软文和常规影评的比例大致为1:15,软文占比过大就会让账号失去价值。至于能不能分辨,则全看读者自己的眼光了。如果同样的影评人在面对两部作品时表现出截然不同的评判标准,毋庸置疑,其中一定有文章是“在吃饭”。
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抵触,软文和影评完全不是一回事。于是我跟大森说我没写过软文,不知道能不能写好。大森很相信我的能力,劝说我一定要尝试,毕竟软文稿费是普通影评的三倍。这对我而言,极具诱惑力。
我拿不定主意,思来想去,联系了网友安托万,想听听他的看法。他也是同一个公众号旗下的兼职影评人,按行规,我们不能私下联络。但有一次他临时有事导致稿子没写完,小梅病急乱投医,让我接了他的盘,一来二去,我们便成为了互通有无的写稿搭子。
安托万的网名和头像取自法国新浪潮导演特吕弗的《四百击》,他也如影片中那个12岁少年一般独立特行,令人难以捉摸。
听完我的复述,他直截了当地说,大森此前也找过他,但他“不为五斗米折腰”。
怎么只值五斗米呢?我默算了一下,一篇软文的稿费就有1500元,抵我一个月生活费了。
作为豆瓣的资深用户,我曾经还收到过推广私信。“对影视剧有偿好评,自拟文案30字,15r,有兴趣+VX”。当时我一笑而过,心想区区15元就想让我出卖灵魂?
影评人的职业操守是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影评人可以有主观好恶,但必须建立在专业视角和超越大众的审美之上。除了将那些电影中不易被发现的“美”带给观众之外,在众声喧哗中坚守自身的专业立场勇敢批评也是影评人的职责。
影评人收钱写软文,损失的不仅自身面向大众的公信力,“影评”这种艺术形式也必然会被牵连。软文左右普通观众观影选择,等同于对消费者利益的侵犯,同时,对于那些同档期没有花钱打点媒体的片方也是一种不公平。
我脑海中一一闪过这些道理,但是单篇1500元的稿酬摆在面前,我还是无法像安托万一样坦然。我缺少一个可以使我立马接下这篇软文的理由,又缺少一个可以使我果断拒绝大森的理由。
在我无比纠结的时候,李琪正在香港帮姐妹团代购。我下意识地看着微信群里的照片,发现一个三宅一生的包很合我意。银白色、菱形格,用来装电脑合适,折叠收纳也不占地,怎么看都很完美。我好像正好缺一个电脑包!
最终我又点开了大森的对话框,因为这个三宅一生的包。15元买不到我的灵魂,1500元就不好说了。
第一次写软文时我佯装镇定,很怕被人发现自己经验不足。
那是一部点击率未达预期、悬念不足的悬疑剧。我打起十二分精神连追8集,每一集都从剧情细节、拍摄方式、演员表演等方向做了详细笔记。总结下来发现,这部剧主角演技模式化,剧情设计漏洞百出,如果不是奔着赚钱,我绝不会点开第2集。
后来大森告诉我写软文其实根本不用这么麻烦,客户会给我们行文方向,照着写就可以。果不其然,我很快收到了详细到分论点的撰稿方向,核心主旨是要强调本剧的悬疑色彩。我感到非常讽刺,这根本就等于虚假宣传。
对方确认了我交的大纲后,我便开始写稿了,主打一个无中生有,用我的才华为这部根本不悬疑的悬疑剧创造出悬念来。
客户给的时间很紧张,要在2天内交初稿,随即是更为麻烦的改稿阶段。我和大森根据他们的意见,不断对稿子的图文进行修改,直至对方完全满意为止。
我的第一篇软文还称得上顺利,只是定稿后客户又觉得我们的封面不够劲爆,没有足够的吸引力。
大森让我发10张剧照给客户慢慢挑,可客户始终不满意,考虑良久后还是用了自己截的图。我对他们选的封面感到十分不解,因为上面连主角都没有,只是一位美女配角的清凉剧照,完全的图文不符,还有打擦边球之嫌。
大森却好像习以为常,他说其实这种封面的点击率更高,有些读者即便嘴上骂着“恶俗”,但实际上还是会点进来看两眼。一切为了阅读量。
大多数情况,客户想宣传的是剧影剧情,只要品质不是太差,我都能绞尽脑汁找出其中的优点。
但也会遇到棘手情况,为此我还总结了一套写作规律:剧情注水严重的糖水剧,就尽力渲染男女主角的CP感,360度全方位引导观众嗑CP,人工糖精最是齁甜;逻辑有巨大漏洞的剧,避开重点,顾左右而言他,横向纵向比较同类型剧集,最后再把话题升华至文学母体;如果剧集实在太烂,干脆夸它的服道化和配音,前者总是凝聚了中华传统文化,后者则是另一帮人的心血。
软文的最高境界是让读者看不出来这是软文,如此一来,难辨真伪的读者乐呵呵收下安利,客户也出色完成宣传任务,连同小赚一笔的我们,三方皆大欢喜。
此时我的薪酬除了1500元的稿费之外,还有流量激励。单篇文章阅读量8万以上,每多一万阅读量加100元奖金,1000元封顶。为了拿到最高的奖金,我自己琢磨了冲阅读量的方法,最好用的就是“利用粉丝”。
粉丝为了爱豆冲锋陷阵不是稀奇事,做数据更是线上女工们的必备素养。因此我最喜欢那些有流量明星参演的影剧,给这种片子写的软文比较容易拿到流量激励。
每当我对着水平堪忧的剧影吹不出彩虹屁时,我经常深入粉圈寻找灵感,看看大粉们是如何“情人眼里出西施”的。我会伪装成粉丝,在明星超话里甩出推文链接,号召大家帮忙做数据。有的粉丝超话限制比较多,一个超话等级为L1的人看起来不像真粉,所以我关注了很多明星超话,按时签到打卡,以应不时之需。
公众号后台会有很多读者骂我。有人吃了虚假安利后直呼上当,有人嗅觉非常灵敏,直接指责我们是收钱写稿。
有时我会感到那么一瞬间的难过,但看着手机里不断增加的余额,我知道我不会轻易停下。
4
我最羡慕那些独立影评人,之前是因为他们的专业性,后来则是因为他们赚得更多。这些所谓的大V有相当的粉丝量,能直接与客户对接商务。而像我这样的公众号旗下的软文写手则处于食物链最底端,拿到手的稿酬早已经被中介公司层层分食过。
后来,我十分意外地得到了一个跳过中间商的机会。
萱姐来自某传媒公司,她们的一项主要业务就是为片方寻找合适的公众号做推广,相当于软文中介。
她本不该和我单独接触,但应某次不太懂行的客户需求,我、大森和萱姐被拉进了同一个群聊。那次项目结束后,萱姐加上了我的微信。
“其实我们也算认识很久了,”萱姐说,“你的稿子写得真不错。”
我当然知道私联的目的,积极回应道:“有事随时叫我,期待和您合作。”
既然可以赚得更多,我便跳出原先的公众号,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萱姐麾下的写手,开始直接与剧影宣发团队对接,单篇稿费飙升至3000元。
对于影评软文,时间就是金钱,为了在播映期同时推文,我们要提前写稿,因此频繁出没于电影点映媒体场和剧集线上看片会。
为避免影片内容流出,点映场一般不让使用手机。但同行们都经验丰富,把手机亮度调至最低,双眼盯着大银幕,指尖则快速地在手机屏幕上跳动。我也渐渐习惯了在电影院里用手机备忘录做笔记,记下影片的基本剧情和关键细节,以便快速出稿。
春节档写手少,但新上映的电影多,一般这个时候单篇软文的稿酬会提高1000元,作为春节加班的辛苦费。但选择了接稿,也就意味着与阖家欢乐的春节饭局彻底绝缘。总之,一心捞金的写手绝不会错过春节档,比如我。
我在2019年大年初一的上午连看两场电影,均碰到了一位全副武装的大叔。他顶着毛茸茸的黑帽子,戴着厚厚的黑口罩,整个人裹在黑色羽绒服里,像契诃夫笔下的套中人,唯余一双眼睛在镜片后面折射精光。起初,我以为他是影评人同行,电影开场后才发现,他竟是盗录者。我安慰自己,至少我没有违法,只是有违道德。
电影结束后,我拖着电脑包冲进了最近的星巴克,迅速码出两篇大纲。
等待萱姐和客户回复的时间里,我胡乱买了点食物果腹,又火急火燎地赶回家。大年初一上映的电影,初二、初三就要发稿,不能浪费每一分每一秒。
写影评软文对我而言就像一场酣畅淋漓的呕吐,不需要太多思考,只是玩一些巧妙的语言游戏,不假思索地吐出一堆文字垃圾。吐完后,拿钱走人,不去细想,选择性遗忘自己制造垃圾的过程。
5
少数时候,萱姐也会让我接艺人宣传稿,借由新作畅谈他们饰演的角色以及未来发展。这类稿件是我最反感的,因为客户总是提出一些让人哭笑不得的意见,并且无论怎么改他们都会觉得我夸得不够刻肌刻骨。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果说那些低质量剧影是贫瘠的土地,那不少艺人的职业生涯简直就是不毛之地,演技也聊胜于无。
有一次改稿到凌晨两点,客户还在群里不停@我。
“图1改左侧脸,面部线条更流畅。图2换动图,要捕捉到艺人的眉眼神韵。”
“这段话术麻烦作者老师再升华一下,有点看不出来艺人的表演层次。”
“艺人的从业理想,要水乳交融地加在文字里,不要那么硬。”
我按捺住烦闷和困意,娴熟地回应乙方文学:“好滴,了解,哈哈哈。”
虽然他们尊称我为老师,但我明白自己不过是摇尾乞怜讨饭吃的软文写手罢了,客观真实的影评世界已经离我越来越远。
只有在忽略价格疯狂购物的时候,我才能得到久违的满足。这时候,三宅一生的包早就不入我的眼,我开始收集LV和爱马仕,并且浑然不顾21岁女性出色的皮肤状态,囤积赫莲娜和海蓝之谜。
室友舒儿把我的香水一字排开轮番轻嗅气味,她说很羡慕我化妆品自由。我看得出她的羡慕,就像我曾经羡慕李琪能有3000元生活费一样。
但我的心情很复杂,勉强挤出一个笑,没有多言。我突然发现我也很羡慕她,可以无忧无虑参加社团活动,谈着甜甜蜜蜜的校园恋爱,大摇大摆地享受青春岁月。
舒儿约我去毕业旅行,而我始终没有答应她。背着电脑到处跑不但不方便,还会泄露我在当“文贼”的秘密。我的生活早已被一篇篇影评软文的DDL切割成一块块,只有金币掉落时才能品咂到一丝甜味。
2019年,我考上研究生,不久后遇到疫情无法返校,只能呆在家里。那时候我两耳不闻窗外事,专心写软文,切断与外界的联系后,出稿效率果然飞跃式提升,但生活也变得愈发单调。
我每天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查看微信有没有萱姐的消息。白天一边用手机挂着网课,一边追新剧或者写稿子,老师讲什么我完全不知道。
除了做核酸和拿团购,我几乎足不出户,像生产线上安静工作的码字女工。由于不太和人接触,又面临着不小的写稿压力,我的精神状态越来越糟糕。
以前给公众号写影评的时候,我的笔名是“千寻”,自从开始写软文,我就放弃了这个名字,就像《千与千寻》里的“小千”,名号被剥夺是失去自我的第一步。
有时候敲着键盘,微信消息不断跳出,点开一看,群聊里满是软文话术上的注意事项,每一条都特别@了我。我突觉无名之火乱窜,却又无处发泄,烦闷之下只能狠砸鼠标,冷静过后又懊恼地确认吃饭的家伙没有被我砸坏,然后重新点开文档。
萱姐似乎有所察觉,问我怎么最近效率不太高,我只能假装无恙,搪塞过去。
那段时间,我晚上经常梦到微信对话框里大片大片的消息刷屏,每一条都是客户苛刻的修改建议。更绝望的是,醒来时,我只有一瞬间可以寄希望于“梦是反的”,然后立刻就会看到手机上无数条未读消息。
客户总是如此,既然花了钱,便要每一分都物尽其用。有时一篇预览稿件的阅读量甚至可以到200+,从小编辑到大编辑,小领导到大领导,层层审核。后者经常会推翻前者的建议,如何修改全看客户心情,一篇文章改来改去最后回到初稿的模样,折腾来去尽是无用功。
6
每日没夜写软文的日子里,我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撰稿人有的毛病我一样不少,比如干眼症、颈椎病以及腱鞘炎。我的书桌上常备滴眼液,脖子上挂着U型枕,手腕下垫着热水袋,我就像残兵败将整日对着电脑屏幕打着毫无意义的战争。
偶尔,我会从密密麻麻的文字里抽身放空,转一转酸痛的脖子,揉一揉僵硬的手腕,滴一滴人工泪液。这种时候我更觉虚无,我问自己究竟为什么要生产文字垃圾?
在我第一次为文艺片落泪的时侯,兴奋地翻开第一本影评书籍《认识电影》的时侯,幻想着将来要做一名独立影评人的时候,会想到自己今时今日的勾当吗?
我远眺窗外的矮树,它也沉默地凝望着我,我们都找不到人生的答案。20秒,等我放松眼球20秒后,我会继续投身于面前的废墟中,我不知道屏幕会先熬干我的眼药水还是我的眼泪。
返校后,硕士生涯只剩下一半,我一边应付着落下的课程,一边修复着疏于打理的师生关系,也开始着手准备我的毕业论文。
回到学校后,我总感到一股淡淡的怅然,自己似乎浪费了很多无法回头的流金岁月,同学探店逛街的时候我在写稿;同学社团联谊的时候我在写稿;同学竞赛实习的时候,我还在写稿。
毕业前,我被舒儿拉着参加了一次联谊。锦衣怎能夜行?抱着这样的想法,我提上了斥资2万拿下的LV2022年城市春日限定款手袋,从发丝到足尖都保证精致昂贵,昂头挺胸地杀入了联谊大厅。
可惜随机匹配给我的男生并不懂行,没头没脑地来了句:“你的包和我妈背的一样,质量不错,就是有点老气。”
我出神了,是不是在大多数同学眼里,我费尽全力争取来的东西,也没有那么稀罕和美丽。
我突然想到,曾经断然拒绝拿钱写软文的安托万如今过得怎么样了。翻开朋友圈,发现他的生活很精彩,他考上了电影学研究生,如今分享的专业书目和期刊论文都在我的涉猎范围之外。
老实说,烂片烂剧看多了,导致我的审美水平也严重下滑,但他现在倒是真正意义的影评人了。
以前,我们共读过一本书,名为《我的影评不撒谎》。这本书名字取得很好,安托万做到了,我没有。
7
毕业后,我找到了人生第一份正式工作,每月稳定的进账让我产生了告别影评软文行业的想法。
那时我26岁,有干眼症、颈椎病和腱鞘炎。我已无法再像三年前那样24小时与客户对接、彻夜不睡地写稿子了,最重要的是,新工作也需要我有一个正常的作息。
告别影评软文行业后,生活陡然慢了下来,不用每天不停地留意手机微信,不用在半夜被催促起来码字改稿,不用2倍速拉完难看剧影后睁眼编瞎话。无限膨胀的物欲也被按下了暂停键,我的脑海中频繁闪过《发条橙》主人公的名台词“我被治愈了”。
萱姐后来又找了我一次,让我帮她招几个靠谱的在校生当兼职软文影评人。不管怎么说,她也曾帮助过我“脱贫致富”。犹豫片刻后,我把招聘信息转发到了校园兼职微信群里。
我问她:“别人如果问待遇,我怎么说啊?”
“就说稿费从优,千万别报价,”萱姐说,“现在生意不好做了,不比你那个时候。再说了,新人还要我手把手教,劳民伤财的。”
很快,我收到了两个学妹和一个学弟的简历及作品。大致翻看了一下,其中有个学妹的文字很有灵气,阅片量也不错,评起文艺片来如数家珍。
我把她的微信推给了萱姐,但我打心底里希望他们都能珍惜品鉴《悲情三角》的日子。
有时候我也希望曾经的自己懂得珍惜,如果当初没有选择这条路,我现在会是一个好的影评人吗?
幸运的是,我已彻底告别那段用“影评”说谎的日子。现在的我可以在豆瓣的精神自留地畅所欲言,像一个真正的影评人那样剖析自己感兴趣的电影。
那天,我和李琪如约去看了那部好评颇多的电影,各自在影院度过了如坐针毡的两小时。她一直扭头同我抱怨电影跟影评说的不一样,我点头应和着,想着自己曾经写过的影评软文,以及被我丢掉的影评人梦想。
本文头图选自电视剧《不虚此行》(2023),图片与文章内容无关,特此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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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苏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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