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21岁的母亲通过了乡里组织的考试,成为一名村小民办教师。

自此之后的34年,她把自己都交给了农村教育。

1

母亲能当上教师,得益于她的高中学历。

13岁初中毕业后,母亲留在家里干农活,16岁那年,乡里下了通知,让村里推荐去乡高中上学的名单。初中毕业,不限人数,只要年龄不超过16岁,村里推荐就可以去上。村里知道母亲爱学习,就推荐了她去。姥娘听说后,很不满意,理由是大妗刚刚去世,留下三个孩子还小,没人照顾,让母亲帮忙照看,减轻点家里的负担。母亲噘着嘴说,“我一定要上。”

大舅知道母亲执拗,劝姥娘放母亲去。讲了一堆的道理。他说梅仙(母亲的名字)就不是干农活的命,让她去割猪草,拿本书坐在地头,一看就是一下午。在没啥吃的季节,别的小孩都会去集体地里偷玉米,她愣是不去,有次去了,就呆呆地站在地头不进去,逼急了,就回怼说,“宁愿饿死,也不偷。”大舅说梅仙身上有读书人的志气和骨气,让她上吧,说不定家里还会出个大学生。

大舅的坚持,让母亲有了读高中的机会。

虽然是上了高中,但是并没有学到真正的知识,日常不是拉土填坑,就是种树刷墙,一大半时间用在了参加集体劳动上。母亲并不在乎这些,她上高中,主要是想混个证书,然后去县里的陶瓷厂或者纺织厂当一名国家工人。可是,事与愿违,高中毕业后,她去参加县陶瓷厂、纺织厂,甚至连煤球厂的工人都去应聘了,都没有成功。

她又回到了庄稼地干活。

后来,乡里组织了教师招聘,高中以上学历可以报名,姥娘让她去考试,她不愿去。她说她说啥不干老师,上学的时候,有次她一道数学题不会做,老师揪着她的辫子,直接拉出了教室,还有一次,老师让她去讲台上做题,她又是不会,老师把她从讲台上一脚跺到了讲台下,又揪着辫子揪到讲台上,然后又是一脚跺在心口上,痛得哭不出声。她痛恨教师。

姥娘让她出嫁,她挑三拣四不愿嫁人,村里人知道,她嫌弃那些相亲对象是农民。

后来,她相了一个乡干部,文雅而帅气。她很喜欢,愿意嫁,可是人家不愿意娶她。那人后来回了媒人,说母亲没有正经工作,在家种地没有未来,还说他已经相中了一位教师,要定亲了。母亲痛哭了好久。

第二年的教师招聘。她报了名。

很幸运,她通过了考试。乡里通知通过考试的老师去领任用证书,其他人都高兴的手舞足蹈,而母亲一脸的无所谓。人家问她为啥不高兴,她说没有不高兴,只是觉得也没啥可高兴的。

虽然,干教师,并不是她想要的职业,但是,无论如何,她开始了她的教师生涯。

2

村小归乡政府和村委双重管理,舅舅在村里当支书,所以,母亲有了许多的无形的特权。

一开始,她在上课上,浮于表面,草草上课,多半时间让学生自习。但她会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目的是匹配她现在与农民不同的身份。

村里人对她的称呼也在逐渐地发生了变化,从一开始的“五妞”,变成了“梅仙”,后来成了李老师。

身份的转变让她在1981年,认识了国营企业身份的父亲。很快,他们便结了婚。婚后,母亲从娘家皮李小学调到了同乡的皮陈小学任教。

她依旧保持在皮李小学时候的骄傲,可这种骄傲很快就被皮陈村得到了打击。

首先打击她的是同学校的老师,看不惯她的行为,对她呼来喝去。她给父亲抱怨在娘家的时候,那些人不敢这样给她说话,都怪父亲家里在皮陈村地位低。

其次是村里的人,听说她上课不认真,抱怨孩子跟她上课背了亏,要求学校换老师。

再次是村长。在会上点名批评了自尊心很强的母亲。他说,“有些老师,不把心放在教学上,一放学就想着去看看地里的庄稼。学生娃也是庄稼,两头忙,两头都顾不好。要上课就好好上,要种庄稼就好好种庄稼,别贪多,贪多嚼不烂。说到这,大家应该也知道我说的谁了,就是李梅仙。”

原因是有次放学,地里忙,父亲在外地工作,母亲放学后就下地干活了,刚好被村长看见。

母亲大哭大闹,非要离职,再也不干这份窝囊气工作了。

那时候,父亲单位是个分厂的负责人,工资待遇还不错,家里的家具电器和生活用品,几乎都是父亲厂里发的。

父亲说不想干就别干了。在家种地吧?

果真,第二天,她不再去学校了。可是,许多年后,她说,当听到学校的铃声响的时候,她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想站起来去上课。当想到从此她的身份从李老师变成李梅仙的时候,她还是会觉得失落。好在,没几天,村长去了我家,和母亲有了一次促膝长谈的交流。母亲对村长说出了自己不喜欢教师职业的原因,村长说老教师,教学没方法,之所以启用年轻就是就是要带来新的方法,如果还是沿用老教师的方法,那多少学生都会像母亲小时候一样遭受打骂。他还说母亲不喜欢的不是教师这个职业,而是不喜欢那个当教师的人。希望母亲能成为一个好的人民教师。

这次交流对母亲的冲击很大。她第一次在心中萌生了当一个好的人民教师的念头。

次日,她便返回了教学岗位。并且穿着也更朴素了,说话也更低调了。

她慢慢地发现她得到了别人的尊重。她开始变得快乐起来。

她把这份快乐全用在了教学上。她想尽各种方法来提高教学质量,比如,她把很多故事融进语文课本中去讲,她把她看过的书分享给孩子们,后来,她逼着自己去学普通话,尽管说的普通话很蹩脚,甚至很搞笑,被村里人说像羊屎蛋,一颗粒一颗粒的,又土又洋,她并不在意,依旧坚持。

1982年,她怀孕了,8个月的时候,还挺着大肚子在教室里上课。教室是平房,虽然新盖没几年,但是每年雨季,都会漏雨,雨水沿着两块预制板中间的缝隙像条线一样垂成一道帘子,砸在地上,形成一排的小坑。她在上课的时候,不小心,踩在了小坑上,滑倒了,早产,产下一个女孩,夭折。

人的思想有时候很奇特,头胎孩子的去世,并没有让母亲产生憎恨学校的思想,反而让她更加热爱学校。她觉得她为这个学校付出了太多,她以后不能说放弃就放弃这份工作,她要以更加饱满的热情去对待自己的工作,和学校融为一体,做出成就,只有这样才对得起自己的付出,对得起自己夭折的孩子。

后来,她成了皮陈小学最严厉的老师之一。

她教语文,让学生面对着墙,一遍又一遍地背课文,背不会不准回家。有时候,别的小孩回家了,不会背的没回家,家里人就知道李老师又把小孩子留在学校了,于是,卷个烙馍就给孩子送去了,通过窗户偷偷给孩子递过去,生怕母亲看到后生气。写作业的时候,她要求每首诗抄写至少30遍。

尽管如此努力,但每次乡里组织竞赛,学生的成绩在全乡的排名,永远都在中等徘徊,始终上不去。她一开始埋怨学生不够聪明,不会举一反三。后来,她怀疑是自己的原因,上高中的时候光顾着给学校拉土干劳动了,没有好好学习,是自己的教学水平不行,知识面不够。

她向乡里考试成绩好的其它学校申请去听课,有的学校愿意让她听,有的学校怕被她偷去了经验,不让她听,她就站在教室外面,光听声音,不看画面。后来,她只要有时间,就去县里,也是同样偷偷地听,有几次被保安误以为是偷偷溜进学校的学生家长,被撵了出去。

听了大量的优秀老师课后,她的思想有了很大的改变。她一方面是认识到了自己知识的薄弱,另一方面也认识到了“填鸭式”教学方法的劣势,她第一个在学校倡导解放思想比死记硬背更有用。可那些年老的老师坚决抵制她的想法,认为她的教学方法会让课堂变乱,不可收拾。有些老师对她说,“咱就是个民办教师,上好课就行了,较什么真啊!”

她不服,但是她没有起正面冲突。她在心中慢慢地建立起了一个实验体系。就是偷偷地发挥学生们的主观思考能力,不再一味地只是老师讲,学生听。但是,她觉得最棘手的事,也是最紧迫的事是先提高自己的能力。于是,她决定向上求学。

3

1985年,全省组织民办教师教材教法过关考试,她顺利地通过了考试。

没多久,省里下发通知,要求小学教师必须达到中师水平。民办教师如果参加县教师进修学校培训,通过考试,拿到中师毕业证,就可以转为公办教师。

全县的民办老师都蠢蠢欲动。母亲也报了名。可没多久,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父亲劝她先生了孩子,等孩子长大后再去学。因为第一次的早产,让她心有余悸,这次,她向肚子里的孩子妥协了。

我四岁的时候,母亲又动了上进修学校的念头。她去找那些已经通过考试的老师请教经验。可这时她发现她竟再次意外怀孕了,1989年,她生下第二个男孩。

一直到1993年,弟弟4岁的时候,她报考了县进修学校。脱产学习两年。

那时候,父亲的工作已经不像前几年那么红火了,效益很差,已经连续两年多没发下来工资。再加上生二胎因为计划生育超生,被罚了很多钱,好几年翻不过来身。那时候,父亲的月工资不到100,母亲也就100多点,而母亲脱产学习的学费一学期就要1000多,再加上吃饭的费用,学杂费等等,日子过的艰难。奶奶在家养了几头猪,几只羊,每当母亲急需用钱的时候,奶奶就卖一头猪或者一只羊,得来几百块钱,让母亲度过难关,。

父亲常年在矿上,偶尔回趟家。母亲一周回家一次。一个老太太领着两个小孩总有许多力不从心的地方。比如,奶奶去田地挖猪草,装一鱼皮袋子后,8岁的我和4岁的弟弟以及60多岁的奶奶无论如何没有能力把一袋猪草弄回家,村里人就帮忙给运回去。卖猪的时候,村里的年轻男子会跳进猪圈帮忙栓住猪,冬天的时候,村民会帮忙把煤炭攒成一垛子,然后用塑料单盖起来。有人进城办事,会给母亲带着些吃的。别人家长大的孩子不穿的衣服,会给我们送过去,让我和弟弟穿。

有一次,下很大的雪,我和弟弟都生病了,奶奶身体也不舒服,我们三个人吃过饭,围着火炉,坐在厨房里。没有开灯,屋里很暗。厨房的门突然就被打开了,白茫茫的雪把人的眼睛刺的睁不开。门口站了一个人,定睛一看是母亲。她满身的雪,还在瑟瑟发抖。我们还都没来得及说什么,她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奶奶的怀里,哭着说,“不上了,不上了。”

奶奶问她出了什么事。她不说,一个劲地哭。哭了许久,她摸摸我和弟弟的头,然后说,“还在发烧。”

我俩说,“好多了。”

原来她在学校听说我和弟弟病了,就请假回了家。

奶奶不高兴了,“如果一早你说不上了,咱就不上了。可是现在,不能不去上。没钱没关系,咱有猪,明天我就再卖一头猪。小孩生病,你甭担心,有我照顾,哪个小孩冬天不生病,只要我老婆子还有口气,我就会照顾好俩孩子,你安心上学就行。”她停了停,给母亲拿了一件厚衣服披上,继续说,“你上学的这段时间,村里人没少帮咱,如果不是村里人帮忙,我老婆子和俩娃子没法过。可你想过没?村里人为啥不图回报地帮咱?”母亲不说话,奶奶继续说,“那是因为你是老师,他们尊重你,咱要懂得感恩。如果你放弃了,你就等于放弃了这份恩情。你不但不能放弃,还一定要好好学,长本事,一定要考上,咱皮陈村需要你,需要好老师。咱这次上学,不光为自己,还为的是咱皮陈村。”

母亲又是一阵大哭。哭完,吃了一碗奶奶做的汤面条,回学校了。

1995年,母亲通过了县进修学校的考试,获得了中师文凭,没多久,成为了一名正式的公办教师。

那时候,县里的小学也很需要老师。县里就和乡里沟通,要调母亲去县里工作,征求母亲的意见,在此之前的很多考上公办的老师都调走了,乡里不想放,但是又拦不住,可是,母亲回绝了县里的好意。她说她不去。那人问她为啥,她说她离不开庄稼地。那人说你成公办的了,没有庄稼地了。她说还有庄稼地里的人。

4

38岁那年,母亲被乡里任命为皮陈小学校长,人们开始叫她“李校长”。

当上校长后,她的工作似乎更忙了,又是教学又是开会,县里、乡里、村里不停地跑。

比繁忙更让她兴奋的是,她的很多实验可以在皮陈小学试行了。

她首先是建了图书室,让学生们广泛读书。其次是开了学习角,让学生们畅所欲言,充分发挥想想。还建立了兴趣小组,对于喜欢写作,写作基础好的学生一对一辅导。她允许喜欢唱歌的孩子大声歌唱,她允许喜欢体育的学生在操场上奔跑,她允许孩子们自由成长。她邀请已经考上大学的皮陈村学生回村讲课,讲对知识的新思维,解题的新方法,讲大学的模样和外面的世界,她坐在课堂最后面的角落里,仰着脸,像个孩子一般认真地听。她的许多实验让原本死气沉沉的皮陈小学像迎来的春天一般有了色彩。

那些年,她和学校获得了许多的荣誉。皮陈小学连年被评为教育先进学校,示范学校,学校在乡组织的竞赛中,多次荣誉集体一等奖,全乡前十名,皮陈小学几乎能占去一半。

也就是从那些年开始,皮陈村考上大学的大学生越来越多。

她的学生每年暑假回村,都会去家里看她。她很骄傲,她培养出了那么多的学生。但她并不认为只有考上大学才是人才,她固执地认为她教过的学生都是人才。她对人才的定义是,长大成人,有回报社会的能力。所以,无论是外出打工、留在村里种地,还是考上大学,在她眼中都像宝贝一样,平等地存在。

随着时间的推移,村子里几乎所有的年轻人都曾是她的学生。她走在村子里的道路上,人们都会给她打招呼。

可总觉得母亲心事重重的样子。有一次,我问她原因。她说获得的荣誉越多,她就觉得越对不起学校,她觉得自己付出的太少,没有为学校做多大的贡献。她自责自己的能力有限,虽然考上大学的人越来越多,但是考上顶尖大学的很少,而村里上了初中就不上学的学生也还是很多。

我安慰她已经干的很好了,她却说,不够,还远远不够。

2002年,我三舅开造纸厂发了财,成为皮李村第一个致富的人。后来,因为环境污染严重,县里把造纸厂给他关停了。他去南方旅游,发现了一种粒子厂的生意,回到皮李村,就做起了粒子加工厂的生意,生意很火爆。废旧塑料收集起来,经过简单加工,制成黑色颗粒,运送到南方玩具加工厂。一年有大几十万的毛利润。他去找我母亲,让我母亲辞职跟他干,他说他没文化,打打算算的不精通,需要一个文化人帮衬着他,他一个月给我母亲开5000的薪资,那时候,母亲一个月工资才800多元。

母亲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三舅说,“仙,你看看现在学校还有几个学生,学生早早都出去打工了,老师也都不愿意来村小,就你一个编制老师,剩下的几个都是东拼西凑起来的,都不像正规军。你还守着这破学校干啥啊!”

母亲说,“哥,人各有志。有的人志向在钱,而我的志向在教育。”

“没钱你喝西北风。”三舅有些生气地说。

母亲说,“穷日子有穷日子的过法。再穷也不能丢了教育。”

三舅没再说啥,气冲冲地走了。

2008年,河南发洪水,年久失修的皮陈小学一间教室塌了,其它教室也成了危房。

还好是在暑假,没有人员伤亡。

皮陈小学的老教室是当年村集体建的,村民们一砖一瓦盖起来的。可现在和当年不同了,当年村小归属村集体,现在村小属于义务教育,由教育局直管,倒塌的教室,村里也不再过问了。

那天,母亲站在高处望着泡在水里的教室,她愣了许久许久。

吃晚饭的时候,她在饭桌上,冷不丁地说了一句话,“我想盖个新学校。”

我们都没有说话。我在脑海中思考着盖学校的流程,比如划地、建房,资金从哪来?上级单位批不批?

父亲说,“你再过几年就退休了,折腾这干啥,让下一任操心吧!”

母亲说,“38岁那年开始干校长,一干就是13年了。这十三年,心里总觉得缺点啥,少点啥,今天我站在远处看泡在水里的教室,我想明白了,少一件大事,证明我来过。”

我理解母亲。我曾经无数次听母亲絮絮念过关于学校设施陈旧的问题。比如早些年,教室的玻璃烂了,但没经费维修,她就用硬纸板把窗户糊上,但是不经用,学生们在冬天冻的瑟瑟发抖,小手全长了冻疮。她从来不提她失去的第一个女儿,但是一到雨季来临之前,她就和那些老师,爬到房顶,用塑料单盖住渗漏的地方,再用砖头压上一圈。她向乡里申请过更多的公办老师来皮陈小学教学,但那些老师来校园一看就再也不来了。

尽管我们能理解她,我们总觉得这事太大了,对于一个乡村教师来说,有点天方夜谭。我问,“你打算怎么干呢?”

她说她已经向上级反映了皮陈小学房屋坍塌的事,但因为是暑假,工作无法往下推进。然后她打听过了,现在国家有政策,可以申请危房改造,老旧学校是政府改造的重点工程,县里别的乡镇已经有获批新建的了。

我们都知道母亲视学校如命,她一定是下定决心了。所以,家里人都支持她。

5

母亲梳理出建房的流程。第一步是向乡里打申请报告,第二步得到乡里的同意,第三步去县里教育局、建委走审批流程,第四步经乡土地所和县土地局土地划转,第五步相关部门组织招投标公告,中标后,开工建设。

她拟了一份名为《关于皮陈小学危房改造项目的申请报告》,把皮陈小学的历史和现状写出来,包括什么时候建的校、这些年取得的成绩,现有老师学生的人数,教室现在的情况等等,她让我帮她检查错别字和措辞。我们反复修改了几遍,直到她满意为止。

在递交申请报告之前,她需要解决开学后学生上学的问题。教室已经是危房,不能再用。她去找村长,希望借用村委的房间先上课,可村委的房子在洪水中也成了危房。她在整个村子里找了个遍,都没有找到适合当做教室的地方。

开学后,她做了一个决定。一、二年级的学生去我家上课,三、四、五年级的学生在操场,六年级学生要升初中了,她把相对较好的老师办公室腾出来给他们用。

这种不符合规定的教学方式,让她一方面担心学生的学习成绩下滑,一方面担心上级领导检查,她天天处于惊恐不安中,嘴上起满了泡。

她把申请报告递上去有一段时间了,但是没有结果。她每天去一趟乡教办室。负责此块工作的领导很生气地责备她性子急,全乡20多个中小学,不可能每天只盯着皮陈小学的事去处理。她说只要乡里批了,县里的事她自己去跑。

乡里落个清闲,很快就给予了批复。

她带着乡里的批复,去了县教育局。从乡里到县里,坐大巴车,近两个小时,她赶到的时候,下班了。她在教育局大院外面的树荫下坐等到上班。她不知道找谁,也没有接待的人,挨个房间敲门去问。

最终也并不是一无所获。一个科室的工作人员给了她一张表,让她把这个表上该签字的签完,该盖章的地方盖完。她看了下,有教育局和建委两处盖章。

教育局给她的回复是,需要研究研究,上会通过后再给予回复。

建委给的回复是教育局不批复,他们没法往下推进。

那时间,三四五年级的孩子们一直在操场上上课。大太阳晒的人发晕,有时候又突然下雨。她急的圆圈转。一二年级的孩子在我家里上课,完全不像上学的样子,奶奶做饭的香味飘过去,孩子们就乱哄哄的。奶奶有时候还做些绿豆汤,给孩子们端过去,又是一阵乱哄哄。母亲听说后责备奶奶扰乱了教学秩序。

她很焦急,一趟又一趟地往县里跑,询问到底啥时候能上会,啥时候会批复。

跑的趟数多了,教育局的人也认识她了。一个不知名的领导说,“你这个老师还怪有韧劲的。”她说,“没有韧劲不行啊,孩子们还在操场上上课。”

“胡闹”,那个人马上就开始批评她。她知道她说错话了,但是她也是着急。那人就说,“情况都这么严重了,为啥不上报?”

她本想说报了,但又不敢说,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说点啥。但好在那个领导模样的人立马下了通知研究皮陈小学校舍危房重建的问题。

一周后,县里组织教育局和建委的领导来到皮陈小学考察,看到学生们的情况后,立马做出批示,尽快解决。

事情一下子就驶入了快车道,很快教育局和建委都审批通过了。

剩下的事情似乎进展得很顺利,天气刚刚转凉的时候,乡里面给母亲打来了电话,告诉她申请通过了。剩下的就是土地问题,只要土地问题一解决,马上就可以动工。

按照规定新校舍面积18—20亩之间,并且不能占用耕地。这样的地块,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不是面积太小,就是地势太低,要么就是坟茔太多。母亲和村支书围着村子转了一圈又一圈,不时地蹲下来丈量,最终看中了村北边一块地。

土地是几户村民预留的自建房位置,和村里商量后,可以给他们调换到别的位置,一开始她担心村民不同意,但是她一开口,村民就同意了,“当初建老皮陈小学的时候,全村人都出力,现在建新皮陈小学,俺照样会出力。建学校这么大的事,你都申请下来了,俺就是换换地方咋会不同意。”

通过政府网站,一条关于皮陈小学新校址的中标公告显示,中标价:53.620548万元,工期:240天。

2009年的春季,村里陆陆续续来了一批又一批的工程测量人员。没多久,新校址建设工作正式启动。12月,新校区终于建成了。二层楼,13间教室。学生开始正式在新校区上课了。

6

新校舍的建成,让皮陈小学在整个乡一战成名。这是乡里第一所通过财政拨款建成的现代化教学楼,整个乡小学中硬件最好的学校。乡里甚至还将皮陈小学更名为乡实验小学。

原以为母亲已经完成了她的使命,内心一定是安静地等待着退休。万万没想到,陈娟的事又让她产生了新的想法。

陈娟曾是母亲的学生,她年幼的时候父亲去世,母亲改嫁,跟着环之奶奶长大。陈娟小的时候,经常在我家吃饭,很乖巧的一个女孩,性格有点内向,吃饭时候不说话,吃完饭就学习。

2007年考到了安徽一所重点大学学习法学。2010年,大三的陈娟失踪了。

从安徽来的两名大学老师,在乡派出所民警小刘的带领下,来到了陈娟的家里。环之奶年老多病,听不懂民警说的啥,但是她听懂了老师前来的目的是让陈娟退学的。她哭着瘫软在地上,央求民警去学校找母亲。

母亲听说后,匆匆来到了陈娟家里。

民警小刘认识母亲,他对母亲很尊重。他说陈娟信了全能神,已经失踪半年了,学校以长期旷课和信邪教为由给陈娟办理了自动退学的手续。两位老师来到河南后,一开始害怕民风彪悍,不敢贸然进村,就首先联系了当地了派出所。讲到这里,小刘插了个话题说,“老师们多虑了,我们这里民风很淳朴,对待老师更是很尊敬”。小刘接着说他陪着老师来了皮陈村,在走到村口的时候,特意在车里换了身便服,把警车停在了远远的地方,他们下了车,徒步进了村,尽量不引起村民的猜疑。

环之奶这时候递过来一张盖有学校印章的自动退学通知书。

母亲看着通知书,语气变得颤抖起来,央求学校一定要网开一面。学校老师说无能为力。母亲突然就情绪失控了,她哭了,拉着两位老师看陈娟家徒四壁的家,唯一的亲人就是这个老奶奶,她诉说农村人培养一个大学生的难处,眼看就要毕业了,现在给她退学,她的前途就彻底完了,这不等于杀了她吗?

老师也很无奈,一个老师说,“我理解您的心情,我们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上级巡视组一直在查我们学校,我们整个学校因为陈娟的事几乎被巡视组查了一个底朝天,所有学生全部查了一个遍。陈娟在校期间,整个宿舍都想不到她会信邪教,她也从来不和别人说话,永远一个人独来独往。我们可以帮陈娟向学校申请申请,看是否能够保留学籍,当哪一天她回来了,一切问题交代清楚了,我们还允许她重返校园。但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陈娟,确保她的安全,让她尽快迷途知返。”

事情似乎有了转机,母亲千恩万谢。

可是,去哪里找陈娟呢?警察都找不到,我们又去哪里找呢?

两位老师送完通知书,就和民警离开了。

母亲回了学校,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她说那时候她的心很痛。陈娟的失踪,她不想责备环之奶,尽管如果不是环之奶信全能神,陈娟就接触不到这个邪教。但她怨恨陈娟的母亲对陈娟的不管不问,她也怨恨自己对陈娟的心理疏导太少。她一直认为把学生送进大学校门,她的任务就完成了,没想到陈娟内心的孤单和凄凉。如果陈娟有个能说话的人,她一定不会相信邪教,她是多么聪明好学的孩子啊。

后来,她在学校建了一个聊天室。谁有心事都可以去找老师沟通。可是孩子们都不去说,即便去,也是打打小报告,没有别的事情。她觉得这种方法不行,就学着电视上,在学校里的一棵古树上挖了一个树洞,取名为秘密基地,她在全校开会的时候,对孩子们说,“以后你们有秘密,别憋在心里,说给树洞听,那是你们的秘密基地。”

一时间,树洞成了全校最热闹的地方。有事没事,孩子们就趴在树洞上碎碎念上几句。

关于陈娟,母亲后来常常去乡派出所找警察小刘。她从小刘那里得知最近几年信邪教的大学生越来越多,他们接到了好几起这样的报警,去县里面学习,也常常会有这样的案例,让母亲不要自责,是邪教抓住大学生时间多,思想突然开放,好奇心重的特点,集中攻破的。

话虽这样说,可她还是很着急。

几年过去了,陈娟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一样,是生是死,毫无音讯。

7

2012年,55岁的母亲,光荣退休。乡里为他们这一批退休的人员专门开了一个退休大会,并颁发了一个光荣退休的奖牌。奖牌很大,周围是沉稳的红木质地边框,中间是金彩彩的颜色,上面写着:李梅仙同志,光荣退休。落款乡教办室,时间2012年7月1日。

她退休后,并没有停止对陈娟的寻找。但是一直在偷偷地寻找,不敢声张,怕毁了陈娟的名誉。

2014年,我结婚,她的好多学生都回来了,有很多也是我的同学。婚礼结束后,有人提议,我们去学校看看,于是,大家一起去了新学校。

与原来的旧学校相比,新学校很好。所以,同学们一个劲地夸奖新学校的气派。而我看到的却是凌乱和凄凉。教学楼远看是新的,近看,墙壁上已被雨水侵蚀出一道又一道的痕迹,有个窗户坏了,还没来得及修,烂了半扇。整个校园内没有一株人工栽种的植物,墙角长满了野草。操场未经硬化,刚下过雨,上面还湿漉漉的,有些水坑。有些村民把农作物堆在学校内,不远处还栓了几只羊。

他们在教室里唱歌跳舞、开怀大笑。

我侧脸看向母亲,我看到了她的忧伤。但她很快就调整了情绪,对着大伙说,“都看看,谁没来?下次让她请客。”

有人陆续报了几个名字,母亲说,“他们给我请假了。”直到有人说,“陈娟没来。”

母亲说,“谁给陈娟还联系着哩,给陈娟打电话,就说你们李老师说了,下次聚会陈娟请客。”

有人掏出手机,给陈娟联系,但是都没联系上。母亲一脸的落寞。

那次聚会结束后,她想亲自去一趟陈娟的大学,我阻拦了她,“大学也在找她,你去了又能怎样?”

没多久,环之奶奶去世了,去世前,母亲去看她,她拜托母亲一定要帮她找到陈娟。

后来,她跟我定居在了别的城市生活。但她仍时不时地给刘警官打去电话询问情况,刘警官每次都说没有任何消息,还说陈娟是自己主动逃跑的,所以,很难找到。她信的宗教有组织有经济来源,表面上互帮互助,但私底下反政府、反社会,还不允许和家人联系,倡导和亲人断绝一切关系,所以,很难找到她,只能寄希望于更高一级的公安局在某次行动中能找到陈娟。

为了找到陈娟,她还去打听了全能神的一些细节,试图去找到全能神的根据地。我怕她越陷越深,就阻止她过深地了解。

她还时不时催着我去一趟陈娟的学校,让我问问现在什么情况了。我去过一次,谁也没见着。给原来的辅导员打电话,他说他几年前考上了博士,调去了别的学校,不再了解这件事了。

后来,她还会催我再去一趟陈娟的学校。我说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忘了吧。她对我咆哮,又是哭又是埋怨。哭了一阵后,她呆呆地坐在飘窗上,望着窗外的桃树。前几年,那棵桃树长得旺盛,不知怎地,正值夏天,叶子竟掉完了,变成了枯枝。她说,“都说桃树辟邪,原本想和物业商量商量,移植一棵种在你环之奶奶家,没想到桃树却死了。”

我知道母亲的心思,陈娟是她的学生。每一个她培养过的学生,都像她的孩子一样,她都希望他们能够成才。但是,农村教育水平有限,每一届能够培养出来的大学生不多,像陈娟这种能考上重点大学的更少。整个皮陈村掰着指头算,能考上名校的就那么几个。她一是担忧陈娟的安危,二是心疼自己的心血。

34年的农村乡村教师生涯,她拼尽了全力,似乎,经过她的努力,皮陈村的小学教育发生了很多的变化,但似乎又什么都没变。新建的学校破败了,培养的学生失踪了,教师资源匮乏、教育方法落后、学生创新思维意识等问题依旧存在。她经常坐在飘窗上,和当年那些教育系统上的“老战友”打视频电话,聊来聊去,都是过去的事。比如皮陈小学当年教育水平全乡第一,比如谁谁谁考上大学了等等。有一次,我听到她说,要不然,咱都返聘回去,继续发光发热吧?对面的人说,“你不看你孙子孙女了?”说完俩人哈哈大笑。

我想引导她想一些过去不好的事情,从而让她减少对学校事情的回想。我问她,上班的时候,有哪些不开心的事情气的不想干老师了。她说,没有,从来没想过放弃。如果有下辈子,还干老师。她说她还有很多的想法没有落地,还有很多的实验没来得及做,还有很多美好的愿望没有实现。

我说,你不要操心那么多,国家现在很重视农村教育,教师考编很火热,村小也去了很多大学生,他们思想活跃,年富力强,一定能把农村教育干的很好。

她点点头,露出微笑,嘴里轻轻地说,“是啊是啊”。

有一天,物业把窗前死掉的桃树铲了,重新栽种了一棵新的桃树,枝繁叶茂。

编辑:右七 实习 | 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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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兮兮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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